那一日,陈承影将陈宝回叫到书房,道:“有一桩喜事,要告知你,你也不必太过欢喜,误了学业。”便将梅怡春选他做婿的事说了一遍,且告诉他某月某日将婚事订了。
陈宝回听了,脸色煞地白了。原来他一心牵挂着李碧玉,其他女子哪放在心上,当下不由语无伦次道:“孩儿年龄还小,功名未取,不如将来再做商议……”
陈承影以为儿子会高兴得屁滚尿流,没想到却一点也不感兴趣,不由愠怒道:“此事我说了就算,哪轮得到你来决定。梅家之门第,在三坊七巷中也是一等一的,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他能看上你,是我们陈家祖上修来的福气,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还再做商议,你跟谁商议去!这事就这么定了,退下吧。”
陈承影对子女甚为威严,陈宝回也不敢有异议,躬身退下,心却如刀割一般。想来想去,这事无人能诉说,只能又到李家,以借书之故偷偷见了李碧玉。那李碧玉听了,也恰如五雷轰顶。原来那情窦初开的男女,初涉情场,只把情事看得比天大。一受挫折,就如天崩地裂,浑然连命都不顾了。两人在暗处抱头哭泣,宛如过了多年的夫妻了。
哭得够了,李碧玉道:“不如你跟你爹直说了去,我家虽不是官宦人家,但门户也不差,要说配,也是配得上的。”
陈宝回依言回来,却不敢直接和陈承影说,只好和母亲说了。陈宝回是二房张夫人生的。张夫人一时也没了主意,也不敢和陈承影说,只得和林夫人说。林夫人道:“这种事哪能由自己做主,说也是白说。”张夫人疼子心切,道:“不管如何,你跟老爷递个消息,也让他跟宝回有个说道,要不宝回现在急得魂儿都没有了。”
林夫人便趁着陈承影说了一道,陈承影半晌没说话,后来便叫陈宝回进来。陈宝回进了书房,心惊胆战又眼巴巴地看爹。陈承影道:“始乱终弃,这是常理,自作主张万万不能,将来是要吃亏的。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做主,不得草率,退一万步说,梅家不是李家能比的,跟梅家结亲,于你而言如虎添翼,将来你便知道。这大喜的日子快要来了,我不愿训你坏了心情。此事不要再提,一切听我安排。”
一对情侣毫无办法,眼看棒打鸳鸯,在陈梅两家定亲这一日,两人一商议,破釜沉舟,私奔了。
大喜之日,陈宝回却不见了。那边,李家小姐也失踪。陈家一合计,便断出私奔了。陈承影大怒,自己以家教谨严而自矜,居然在这节骨眼儿上闹出一个私奔。家人四处找寻,哪里还有影子。陈承影处事不惊,心中盘算一下,吩咐家人此事保密,不可外扬。又以得了怪病需要密室静养为由,稳住梅家,定亲照样进行。好在不是大婚,否则这排场就没法过了。一面派家人在远处码头、郊外探寻。
陈承影正在烦闷之间,突然听得家人又报,六公子宝常又犯病了。
原来这宝常自小从娘胎里带了气虚,体弱多病,身如花瓶。从六岁起,也进了族塾,但生病比读书要勤快,又落个胆怯孤僻的性格,与别的孩子不融洽。他与七公子宝理同在族塾,宝理比他小两岁,性格却是最顽劣的,脑子一闲下来就得惹事。那日,宝理闲着无聊,看见树上掉下一个绿油油的毛虫,不懂得害怕,捉起来放在桌上玩了半天,不过瘾,偷偷藏在宝常的书袋里。待到宝常取书,猛地见了那虫,一声尖叫,跳起老高,身子往后就倒。磕在后面的桌上,头上冒汗,早就昏了过去。老先生秦代儒大吃一惊,亏得有些经验,一面叫学生去报告老爷,一面赶紧掐人中,不多时悠悠醒来,魂没了一半,慌忙让人背进陈府。
陈承影看这孩子,本就孱弱,如今更是气息虚微,忙请孟神医来看。那孟神医倒是陈府的常客,多是为常理而来。把过脉之后,孟神医道:“这孩子本来就气虚体弱,如今乃是惊吓过度,亏得早醒了,服了惊药,休息几日,不碍事的。”当下口头说了一个方子,倒是简单,且不须到药店去:取三个银戒指,两个鸭姆蛋,放在冷水里,蒸熟后,水到温了,再辅以冰糖,让孩子服下,一天三次,可连续服三天,可让孩子把心儿提起。
陈承影稍微放心。一旁惊悸不安的张夫人却哭了起来,道:“我做了妾,命苦也罢了,还让我生的儿子也这般命苦。这种事,你也不表个态度,再这样糟践下去,宝常这条命迟早丢他手上。”原来宝常是张夫人所生,宝理是林夫人所生,张夫人听得秦代儒说了原委,晓得是宝理顽劣引发的事,心想宝常与宝理同在一个学堂,日后不被欺负死才怪,又觉得老爷偏袒,不由伤心起来。
陈承影心烦,道:“同是骨肉,我也没在心中分个三六九等,你哪里生出这样的意思。宝理顽劣,你也不是不知,待我好好教育便是。”
张夫人哭道:“你每每说到教育,每每又如此,非得要被他折磨得活不成了,你才当回事吗?”
陈承影闷道:“平日你倒是通情达理,今天怎么这样无理取闹!小孩子的事,你哪料得到。如今宝回失踪了,宝常又犯病,我已经心焦得不得了,你还添什么乱呢!”
张夫人道:“宝常是我的骨肉,病成这样,你叫我怎么通情达理。宝理大家都宠着,我是没权力管着,你也该叫老少们都管着点儿,无法无天对谁都不好。”
正巧林夫人从窗外经过,她本是来看看宝常的病情,却把两人的对话全听见了,当下走了进去,接茬道:“谁无法无天了,我们都是有家教的,孩子恶作剧的事,至于你说成那样吗?”
张夫人平日里敬服林夫人,见了林夫人进来,也就不吭声了。林夫人道:“这七个儿子两个女儿,别说谁肚子里生出来的,可都是陈家的骨肉,将来成器了,都是陈家的风光,往后可不准再提谁生的。宝理是顽劣,我也想有个法子惩治惩治,可不是你想的来袒护他。你要是有治他的法子,说来听听,我定然不会怪你。这不,我过来瞧瞧宝常,也在想宝常体弱多病,也该想个长久的法子,让他强身健体了,才谈得上读书识字。”
林夫人一席话,倒让张夫人释然了。陈承影道:“你能这么想,真是体谅我心。从前我把心思花在宝鼎一个人身上,一心栽培,现在成器了。如今顾着后面的,私奔的私奔,多病的多病,调皮的调皮,其他的还指不定再出什么怪状,让我焦头烂额,你们该想想法子,替我分忧才是。”
宝常用了孟神医的方子,果然好转,两日就恢复了神气。只是不敢再去学堂,也不敢见宝理。宝理见哥哥见了他都害怕,心中暗自得意。
话分两头。不几日,失踪的陈宝回便被找到。原来这富家公子只懂得私奔这个词儿,却不懂私奔的难处。与李碧玉小姐出逃,只凭着一腔热情,一不懂得带足盘缠,二不懂得要去哪里,只逃到福州郊外,实在走不动,在秦屿村里待了下来,解下随身佩戴的首饰玉器,换了一些吃住,却没有再前行的勇气了。那秦屿村里来了一对才子佳人,却混得落魄,这样的消息便跟长了脚似的,不几日就被陈家捕到,悄悄派人弄了回来。把李碧玉也还了李家,双方约定此事不再声张。
陈承影原本心头大怒,这几日倒平静下来,突然明白光靠硬的不行。陈宝回执拗,原来自己不理他的情愫,落得个私奔;现在再若逼他,只怕将来落个寻死都不定。因此,不将他心魔除掉,自己的威严也毫无用处。当下陈宝回到家了,倒也不急见,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陈宝回到外面走了一遭,才晓得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心中愧恨不已。一恨自己与李碧玉之情难以为继,二恨自己插翅难飞,终究又回到这个家,愧见父母。见父亲冷落了自己,以为要受多重的惩罚,忐忑不安。
过了两日,待陈宝回吃好喝好,养足精气神,陈承影才命他过来。陈宝回见了父亲,垂首屏息,只等家法伺候,又想自己若忍受不住,当以死殉情。
“我们祖上自明嘉靖以来,都是官宦之家,未曾听过有私奔这样的举止。到了你身上,终于出现了,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陈承影叹息道。
陈宝回不敢回答。陈承影道:“如今我只问你,像私奔这种事,我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四书五经里哪一条都是与之有悖,你何以有勇气做出这种举动?”
陈宝回道:“孩儿不敢回答。”
陈承影道:“跑路都跑过了,还有不敢说的道理?你尽管说,若有道理,我也未必惩罚你。”
陈宝回道:“爱。”
陈承影听了一愣,道:“你说得确切一点,孔孟之仁爱却没有说到这个。”
陈宝回道:“孩子自从与李碧玉邂逅,心生爱慕,内心充盈情感,不再有其他。父母要我娶他人,他人在我眼里,已如草木,再也进不了心中,企望父亲成全。”
陈承影道:“原来如此,但我告诉你,这不是爱,这是中邪,邪入心中,便有歪门邪念。试想,若不是中邪,哪有连父母都不要,家门也不要,前程也不要?你这几日且关门自省,邪症轻了,我好再与你理论。”
当下陈承影避开宝回,私下与张夫人商量道:“宝回为情迷心窍,你自好好开导,让他逃脱,神智清醒,方能与梅家结亲。”
恰逢陈宝鼎京都来了家书,全家上下大喜,把老少都唤齐了,陈承影一字一句,把家书读了,大伙屏息静气,边听消息边想象陈宝鼎在京中情景。陈宝鼎在京都,寄居在京城黄清秋大人府上。黄家是福州望族,与陈家交好,一切招待安好。又黄家提供历年殿试披卷,阅看揣摩,间有同乡同科举子来往,互相贺喜,只等殿试,不一而足。又问家中境况,祖母父母兄弟安好。
陈承影欣喜之余,便让兄弟们各自写封家书,一并传与长兄,内容不限。二子宝盛信中问了京中会试盛况,考题诀窍;四子宝落乃问哥哥有没有到琉璃厂去,看看有何珍奇古玩玉器,若有奇物,可代购一些寄回。五子宝亦性情孤僻,言简意赅,只问大哥何时回来。六子宝常本来无话可讲,但父名不敢违,便将近日为毛毛虫所惧,不敢入学堂一事说了一遍。七子宝理才九岁,更不愿意提笔,跑到祖母那里撒娇,仗着自己年幼,要把这事给免了。陈承影孝敬母亲,事事恭听。宝理是林氏所生,长得活泼可人,年龄最小,深得祖母疼爱。他自知这一点,凡事便到祖母跟前讨便宜。陈母笑道:“你也上塾里三年了,字也写得工整,既然哥哥们都写了,你不写,便是自甘落后了!”宝理道:“落后便落后了,我最小,落后也是有道理的。”陈母道:“不成,这样让你爹更看轻了你,依我看,我来说道,你来写了,我倒有话对你大哥说呢。”于是陈母一字一句说了,宝理照辞写下,又有不识的字,叫先生来教了。诸兄弟间,倒是宝理这封信最为耐心详尽,得了陈承影的夸奖。宝理于是越发得意。
诸人信件中,只有三子宝回的信最让陈承影担心。原来宝回虽然有张夫人劝说,但不济事,私奔回来休养几日后,惊魂已定,情字却难了。日日锁在房中,情字又如大虫爬了出来,占据整个身心,寝食难安。既然父亲要求每人给大哥写信,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情字,索性把这桩难事陈述起来,寻求大哥的帮忙。
陈承影看了,知道张夫人的苦劝并未生效,这孩子依然陷入情字的泥沼里。自己常以教子有方而自矜,如今却遇到家学里不曾有过的难题。若以硬碰硬的方式,只要什么都不顾了,孩子破罐子破摔,显然不是上策;若依了他,自己威望全无,况且又得罪梅家,也是万万不能的。踌躇之间,方觉得自己有心无力,灵机一动,不如将此事原委告知宝鼎,让他出出主意,须知几兄弟间,他是最聪明的,又是长兄,比自己更了解其他兄弟。转念一想,又怕此事让他分心,影响了殿试,迟疑不决。又一想,此信若到了宝鼎手里,最快也要两三个月之后,殿试早已结束,并不妨碍。当下主意已决,便将来龙去脉写了,与七兄弟的信件一道,寄给京城宝鼎。
不几日,宝回就病了,颧骨立起,眼窝陷入,形容消瘦,饮食日少。请了孟神医来看,孟神医把了脉,道:“这是由心病引起的心火,心火在烧,什么药都治标不治本。只有把心结了了,把那火源扑灭,方是解药。”话说到此,大家都明白了含义。宝回自己也对张夫人道:“娘,如今若不让我和李碧玉结合,唯有一死。儿本不想死,但这情火攻心,却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也身不由己了。”
张夫人心焦,道:“与其看他这样下去,性命难保,不如答应了他,好歹也是一桩好事。”说得陈承影愈加烦躁,恨恨道:“七尺男儿,若为一段私情而死,我倒是不要这样的儿子。”话头虽然硬,心中却忧愁不已。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夫人的意见,只是不信世间有这样的伦常:哪有老子服了儿子的。只是叫医生开药,又让张夫人每日念经般晓之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