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府有三名清客,有事替老爷分忧,无事则谈天说地。其中之一名唤田耳,见陈老爷几日闷闷不乐,便来请安询问缘由。
陈承影道:“哎,家事烦心,说与你听也是无异,岂不闻清官难断家务事。”
田耳道:“这是一理,但更有一理:旁观者清。纵然不能断,也可以想想主意的。老爷待我们如座上宾,我们也就嘴上分忧,还是可以的。”
陈承影道:“不瞒你说,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你既然有心,我便告知你,切不可往外声张。”
当下将宝回的事悄悄说了。田耳笑道:“老爷要是不说,我们也晓得一二,我们在陈府上晃来晃去,岂不闻没有不透风的墙吗?此事瞒是瞒不住,唯有快快解决了,方为上策。”
陈承影道:“我自负教子有方,弃官而从教,如今宝鼎虽有所成,但六子各有秉性,问题多多,若要成器,恐非易事。”
田耳笑道:“老爷看来焦头烂额,我看来却乃平常之事,不必慌张。”
原来那田耳,一向喜欢揽事,又喜高谈阔论,装成无所不能,以便在清客之中独占鳌头。老爷平日听他言语,虽有道理,但多夸张之词,此刻有病乱投医,也只好听他说说看。
田耳道:“少年情窦初开,陷入而不能自拔,这是常态,因情而病,也是常病。情病者,缘由可分几类,一曰情贞,是以情代义,忠贞不渝;二曰情秽,陷入男欢女色;三曰情痴,以情迷窍,视他人如粪土;再有情怨、情仇、情疑等,不一而足。三公子之症状,我看近于情痴。”
陈承影道:“此话怎讲?”
田耳饮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世上极品之情痴,乃是人称京师少年的人。说的是有一娼妓,一只眼瞎了,独剩另一只,贫困不能自养,便与其母商议,游历往京师。其母道:‘京师乃是天下色艺聚集之所在,双目聪明的女子,未必都能招揽到客人,何况你只有一只眼睛。’娼妓道:‘常言道:心相怜,马首圆。以京师之大,必然有赏识我的人。’到了京师,住了一月有余,有众人拥着的一个少年经过,见了大悦,留下宴饮,次日又来,后留恋不已,娶回家中当了小妾。她吃饭,少年也吃饭,她生病吃不下,少年也吃不下,每日伺候,唯恐不当。有书生嘲笑少年,少年道:‘我自得了此妾,再看世间女子,无不是多了一只眼睛的怪物。美目者,一只足矣,何必再多!’由此可见,若情痴一发,万般皆舍得,世间再无入眼之人,可对三公子之症?”
陈承影微笑颔首道:“果然如出一辙,既然有这般渊源,可有治情痴之方?”
田耳道:“解铃还需系铃人,病因情起,还得情治,郎中是没有用的。如此这般,定可摆脱迷情。”
却说李碧玉小姐,经过私奔这一遭,被拘在家。李家乃是商贾大户,发生了这等事,陈家却不来提亲,乃明白陈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羞恼交加,也只有紧关门户。这一日,却有陈府的家人送来一封信笺,乃是陈宝回给李碧玉的。李碧玉日日盼望陈宝回的消息,却迟迟不见,时而绝望透顶,时而心生希望,两者交替,譬如每日经历冰火两重天,只把人都熬成纸鸢了。这一日突然听说是宝回的信,眼泪就出来了,颤抖着双手打开,抹着泪眼看完,心却掉入冰窟。
原来,陈宝回信中道,自己家教严明,父亲决意不让自己私定终身,且已与梅家订婚,实难违命,请小姐不要责怪自己。
李碧玉简直不相信是陈宝回所写,仔细再看一遍,确实是陈宝回笔迹。回想两人山盟海誓,再看如今心中乖巧无情,只当是做了南柯一梦。
又见陈家人催逼回信,当下强撑了精神,急急写了一书,只道自己有眼无珠,如今才识得是个无情郎。写毕,天旋地转,神志迷糊,晕死了过去。
家人取了回信,不是交给陈宝回,却交给陈承影。陈承影看了回信,对田耳道:“此信给宝回看了,他可死心?”
田耳道:“老爷可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信口气,明显是回信,若让宝回看了,定会起疑,没有去信,何来回信?”
陈承影道:“这倒是,这封信若不给宝回看,岂不是前功尽弃?”
原来,那封给李碧玉的信笺,乃是田耳仿宝回之笔迹,摹宝回之笔意,伪造而成。
田耳胸有成竹道:“那封信是伪信,这封回信也须得是伪信,获取李碧玉小姐之真信,只为了取她笔迹而已。如今须得伪造李碧玉小姐来信,说是迟迟不见陈家来提亲,恨极,李家已经将她许配他人了,叫陈宝回死心。此信宝回一看,必然由爱转恨,爱入迷途必死,只有转为恨,恨可消,才有退路。此计乃是将情痴变成情仇,绝处逢生之路也!”
陈承影道:“怪不得说旁观者清,全由先生安排。”
当下田耳依小姐笔迹,写了一封负情的绝交书。宝回见是小姐笔迹,果然不出所料,恍然才知道对方乃是水性杨花负心女子,当初山盟海誓,乃是水中月镜中花,极不可信的。宝回看完,一番爱意从心里消失,简直把整个身心都掏空了,人轻飘飘的,全身乏力。恨又无处发,只觉得眼前世界一片虚空,似乎要离开人世了。但在虚空之中,竟然也从那苦爱的情境里解脱了。
这心里的状况旁人是瞧不出来的,病症上只是人变得极其虚弱。张夫人见他虽然憔悴,但比起往日的全无胃口,现在已经主动想吃粥了。心下稍宽,又想宝回和宝常都是病体,心中郁闷,次日便去西禅寺烧香祈福。
西禅寺于福州西郊怡山,本是南朝炼丹士王霸居所,唐时建成冲虚观,后改名延寿寺,长庆寺,宋元明屡经兴废。寺中一景乃是荔枝树冠盖,最远留有唐代古荔。张夫人天王殿、大雄宝殿等烧香完毕,又在斋堂吃了面,被方丈通智迎进客堂吃茶。原来陈家每年进香献油颇多,与方丈甚是熟稔。
张夫人眉头深锁,将宝回、宝常病情说了一遍。通智方丈道:“听说宝常是自幼体弱,宝回却一向无碍,何以这次病得这么重?”张夫人话到嘴边,想起宝回的事不可外扬,便敷衍道:“正可谓人有旦夕祸福,只能靠佛祖保佑了。”通智道:“且把二人生辰报与我听。”张夫人报了,通智掐指算了算,道:“宝回是行运年,该有此劫;宝常八字大,多灾多难,若是找个人家寄名,则能避祸消灾。”张夫人听了,心中稍宽,当下问了寄名事宜,方才回家。
张夫人与陈承影说了此事,陈承影深以为然。此地有俗,但凡孩子从小体弱多病,认为是八字太大,则去找一户人家寄名,认了干爹,八字就不会犯冲,只等孩子到十六岁成人后,厄运方能脱身。
恰逢陈承影选了日子,要回老家川石山祭拜祖先。川石山是闽江五虎口附近的岛屿,也是陈家祖上聚居地,岛上陈姓甚多,皆为陈府同宗同族者。居民既靠海为生,也有部分山田,可为农耕。在陈承影祖父这一辈,在川石山重建了陈家祠堂,庄严盛大,逢祭祀日,陈家必来祭拜一番。如今因宝鼎考中进士,不能不祭拜列祖列宗,也选定了日子。张夫人道:“给宝常寄名这事,实为迫切,不如先忙了这事再去祭祖。”陈承影道:“这日子定了,哪能说改就改;寄名这事,得寻一户好人家,人家既要乐意,也须得是诗书人家,好与我们匹配,待慢慢问询才可。”
这一日,带了两名清客,一干仆人,子女中只带二子宝盛,备了祭品,浩浩荡荡往川石山来。上了岛屿,一行人徐徐前进,陈承影看望四处景色,颇为惬意,不经意却见路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引起他的注意:他孩子骑在牛上,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倒也十分干净,那牛一边吃草一边缓慢前行,而他坐在牛背上,聚精会神在看一本书,而牛角上则挂着一个书包。陈承影心道:这孩子,倒是有些古怪,我且试试他才学如何。
便叫人唤了过来。那孩子见了陈承影等人打扮,忙翻身下牛施礼。陈承影问道:“看的是什么书?”孩子道:“汉书。”
陈承影道:“见你倒是勤奋,却不知才学如何,可试一试?”
孩子点点头道:“请出题。”
陈承影旋看四周,见了田间几只白鹭,或觅食,或独立休息,便道:“以白鹭为题,做一诗如何?”
孩子凝思片刻,道:“我在这边坐,尔在那里歇,晴天无片云,飞下数点雪。”
清客田耳道:“不出奇,不出奇,尽是大白话,毕竟是村野孩子,不如公子们有学识。”
陈承影略一品味,道:“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十四岁,叫陈宗耕便是。”
陈家人数众多,当下不便耽搁,陈承影问罢,便道:“后会有期。”那孩子也作揖离去。
陈承影的族弟陈承茂接了去,当下在祠堂作乐祭祀,展开排场,暂且不提。却说清客田耳是初次到陈家祠堂,一看气势,大饱眼福。该祠坐北朝南,依中轴线渐次排列有照壁、牌楼、天井、大殿、花园及大戏台等建筑,大殿前有回廊,两侧有厢房。宗祠的大门上许多“南元”、“馆元”、“进士”的横匾。宗祠第二进有一座“横墙”,隶书横匾“代羹墙”。这“羹”字的重点在于教育。横墙进去是大殿,为悬山单檐,屋构为穿斗式架构。正中置放着大供桌,供桌后为大型神龛,供有列祖列宗神牌约千余面。大厅为道光皇帝在其祖陈若霖七十岁生日时御赐的“福寿”大字匾牌,可谓皇恩浩荡,隆宠有加。
田耳赞不绝口道:“想不到陈家香火如此之盛,此回定做‘陈家祠堂赋’不可。”
借着闲暇,陈承影问陈承茂道:“日间碰着一个孩子,名唤陈宗耕,牛角挂书而学,可是谁家的孩子?”
陈承茂道:“那是陈淮山的儿子,也是五服之内的宗族。陈宗耕本是入塾在学,怎奈去年陈淮山出海打渔,被台风刮走了,剩下母子俩相依为命,陈宗耕便退学在家,帮忙些活计。”
陈承茂听了,点头不语。又与陈承茂说了宝常要寄名的事。陈承茂道:“此时不如由我细细打听。既是寄名,与其寄在外人家中,不如寄在同姓同族家中,更为妥当。”
陈承影点头称是,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方才趁祭祖机会来与你商量。”陈承茂道:“可惜这里的人家,没有几家门户相当的。”陈承影道:“此事不必比婚嫁之事,未必要门当户对,只要个门庭中等懂得礼仪的家庭,有诚心者,我便与他结交就是。”
陈承茂当下应允。陈承影在祠堂中宴请宗族老少,请来戏班,在祠堂里唱了几日,宝鼎等甲之喜庆,亦传遍整个川石山。
却说陈宝回的病情,忽好忽坏。这与他心情十分吻合,一会儿对李碧玉恨极,眷恋便转为嫉恨;一会儿又怀疑这不是李碧玉的意愿,心中又彷徨不定,不由又牵肠挂肚。但总比那一根筋地陷入迷情要好多了。
陈承影这一日心有所感,便到宝回房中探望。宝回见父亲来了,不知何意,仍诚惶诚恐。陈承影道:“我现在不与你理论病由是非,你既喜欢做诗,且看看这一首诗如何。”便把陈宗耕的白鹭诗读了一边。
陈宝回元神尚未恢复,听了,在床上怔了半天,才道:“这是貌不出奇的奇诗。”
陈承影道:“何奇之有?”
陈宝回道:“貌似平常口语,信手拈来,但对仗、情感、奇思一样不缺,似拙乃巧,所以为奇诗。”
陈承影道:“更奇的是,做诗的人年龄与你相仿,又是在田间即兴而作,乃一放牛娃。”
陈宝回愣了半晌,轻轻道:“此人不该只在田间放牛。”
陈承影道:“似他这般奇才,却在田间放牛,做出诗来,一般人也未必识得;似你这般锦衣玉食,却忙着在这里生病,人间往往有这般造化。若你们调换一下,一个便能施展奇才,一个便无暇卧床生病,岂不更好。”
宝回听了,知道父亲是暗讽他,心里一阵难受,无语。
陈承影见宝回面有愧色,晓得他心有所感,便道:“你既然心慕此人,等你病体安好之时,不如去会会他?”
宝回一门心思陷于情惑之中,听了父亲的话,也是自己感兴趣的事,似乎打开了另一扇门,点头应允道:“凭父亲做主。”
陈承影微笑道:“此等芥末小事,懂得凭父亲做主;大事却由不得父亲做主。你这书读倒了。”
父子正谈论间,突然家人报族弟陈承茂到来。陈承影想到必是上次委托他寄名的事有眉目了,于是到厅堂迎了出去。没想到陈承茂一脸慌张,劈头叫道:“老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陈承影大吃一惊,他从未见过陈承茂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