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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宋大全久病驾鹤去 冥冥中一语竟成谜

生命于人而言,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

宋大全在家卧床四年,虽然半拉身子不能动弹,但一日三餐不吃就饿,且精神头十足。街比邻右常串门的见了,都说这老爷子没事,且活呢。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忽一日发起高烧,儿子姑娘四处奔走,什么退烧解热消炎抗菌的新药特药都用遍了,依旧是浑身烫手,昏睡不醒。大伙一合计,一面给在外地的二姑娘挂电话,一面把老宋送进医院去抢救。打了几瓶子点滴,老宋忽然睁开了双眼,一任眼前儿孙弟女呼爹唤爷叫姥爷,他都不理。怔怔地环视了一圈儿,冷丁问了句:你李叔呢?

李叔叫李万年,是老宋的铁哥们儿,四年前死于脑溢血。大儿子宋江说:我李叔不是早走了吗!

老宋不相信:谁说的?刚才我们老哥俩还在一块儿喝酒呢!

四儿子宋海的媳妇叫李新枝,她就是李万年的女儿。便噙着眼泪说:爸,你刚才那是做梦了吧……

老宋抓着新枝的手,琢磨半天像是醒过腔来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也不知你柳叔怎么样啦……

柳叔叫柳长河,也是老宋的铁哥们儿,二十年前退休便下乡帮衬残疾儿子务农去了。宋江说:柳叔挺好的,这死冷寒天的路不好走,你好好养着,等明年开春暖和了,把他接来住几天。

老宋苦笑着,艰难地摇了摇头说:不易呀,不易啦……便又充满爱怜和期盼地移动着即将凝固的目光……忽然又问了一句:怎么把我送到宾馆来了?

宋江说:这不是宾馆,是医院,咱住的是特需病房。三儿子宋湖又补上一句:就是过去的高干病房!

老宋皱了皱眉头,有气无力地说:这么铺排,浪费呢……便闭上了眼睛。宋湖笑着对刚从外地赶来的二姐夫吴力勤说:老爷子这一辈子就是个穷命,这么大岁数,住普通病房乱糟糟的,不安静不方便不说,让咱们这些人单位的同事和领导看见也不是那么回事呀……

老宋这时像是听清了三儿子的话,撩了撩眼皮没有睁开,嘴里却含混地咕噜了一句……

大伙都探着身子问:爸,你说啥?和他对面脸儿的大姑爷周贵华刚想开口,站在他身后的三姑爷王天河却说:我听着好像是屁,我花钱给你买面子呢!周贵华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没再说什么。有人就憋不住乐了。宋湖急不得恼不得地看了大伙一眼,就扭曲着鼻子后面那张脸,出门到走廊里抽烟去了。

他媳妇孙雅丽不吃亏,就瞪着眼珠子问周贵华:大姐夫,老爷子真是这么说的吗?周贵华为难了半天,才勉强点点头。孙雅丽还是不相信,冲着王天河“哼”了一鼻子,也推门出去了。

宋大全和老伴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那年月生活艰难,有点小病小灾的没钱买药,挺不过来就演化出死亡的悲剧。所以活下来的,只有四男三女。儿子依次取名叫江河湖海,女儿大的叫念李,二的叫念柳,这两个名字还颇有一翻来历,三姑娘便顺着她俩的名字叫了个念慈。

老宋虽然喜欢女儿,但积谷备荒、养儿防老的古训和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却始终坚定不移地根植在他的心里。所以,让儿子吃白面馒头的时候,女儿只能吃两合面的发糕;儿子穿斜纹布上衣的时候,女儿只能穿平纹布的小褂。尽管他并没想成心亏待女儿,但经济能力逼迫他做出选择的时候,他还是顺理成章地把他们分成了两个阶级。那些年,赶上上山下乡运动,他整天苦着脸子东奔西走,千方百计地给三儿子办了个“五种人”证明,却高高兴兴地送走了两个姑娘。至今二女儿因为和当地农民结了婚,还依旧留在山沟里。

正因为他把一腔心血,一生的指望和对自己家族兴望发达的企盼全都寄托在儿子们身上,所以才千方百计身体力行地为他们打样儿和进行管理……

大儿子婚后,生了第二个孩子就不按月给他送钱了。老宋忍耐了半年,见仍然没有动静,就找上门去问他:为啥不给我和你妈送养老钱去?

宋江一脸无奈地说:我都俩孩子了,钱紧呢……

老宋便瞪起眼睛说:屁,你爷爷奶奶活着的时候,哪年我不按时按节地往老家寄钱,那时候咱那一大家子人,就我一个上班的,我紧不紧?就是现在,我那屋里除了灯泡和手电筒是现代化,还有哪一样家什是像样的?你再看你家,手表缝纫机戏匣子,三大件少一样了?你跟我装穷,我告诉你,这要是头二十多年土改那会儿,不用别人来,我先领着你弟弟妹妹们分劈了你!

儿子让他给说乐了。老宋也觉着挺好笑,跟儿子要钱,又不是斗争地主,咋还扯到分劈上去了呢?但他还没有消气:你甭乐,三天之内把钱给我送去咱算完事儿。要不然,过了三天,我就上单位找你的领导说道说道去。

宋江看了他爸一眼,就从那张青紫色的脸上读出五个字儿来:不信,你试试!知道这不是开玩笑,虽然心里有气,但害怕老爷子说到做到,就尽量掩饰着不满说: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送去,谁让你是我爸呢!

老宋见他吐了口,虽然话不好听,也没跟他计较,站起身就往外走。想了想又停住说:老大,别以为你爸见你过的好就眼气,如今你也有孩子了,应该明白,当父母的打孩子生下来那一天起,连做梦都盼着他们比自己过的好。可穷也好、富也好,做人可不能没老没少丧了良心……哎,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也许就不用我跟你说这些了,你自己慢慢品吧……

事后,宋江虽然把钱给他送去了,但心里总觉着有点苦涩,好像他们父子之间已无亲情可言,只剩下一种责任和义务。那就是他每月必须给一个姓宋的老头,送去一定数额的养老钱……

可是眼下,看着病床上昏睡不醒,即将长辞人世的这个老头,一种骨血连心的情感终于雾濛濛地糊住了他的双眼……

记得刚上初中那年,他被学校选进了篮球队。同学们都有球鞋,他没有就朝爸要,先是磨磨叨叨,尔后连哭带闹,最后连饭都不吃了。直到星期天下午,他爸才挎着一双崭新的“回力”牌球鞋,挟着雨衣回来了。他高兴的头都有点晕了,正忙着试鞋呢,忽听妈问爸:你怎么光着脚回来啦?爸说:我在老北市场蹲了小半天,本想把这件劳保雨衣卖了给宋江买球鞋,可一直没人要,偏巧有个人相中了我脚上的皮鞋,我就把它给卖了……

那天晚上宋江搂着球鞋在被窝里哭了半宿,他曾经发誓长大挣钱以后,要买许多皮鞋,足够他爸穿一辈子的,可惜长大以后,他把这事给忘了……

忽然问,宋大全眉头紧锁、嘴唇蠕动了几下便现出一脸的慷恐和疲惫,像是正在与死神相持不下地搏斗着……

周贵华赶紧俯身轻轻地呼唤了两声:爸,爸……过了好半天,只听他长长地“唉”了一声,与其说是答应,毋宁说是叹息……

其实,刚才老丈人咕噜的那句话,只有他一个人听清了,可王天河一开口,他就不敢再吱声了。因为这两个老三积怨已久,他要开口更正,那就等于给王天河和宋湖每人手里塞了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如果这个时候看着他们同室操戈,那还不如照着老丈人脑门子打一枪,让他死了痛快算了!

周贵华清楚,一家人都觉着老宋是个小抠、财迷,不管儿子姑娘,打上班挣钱那一天起,就得月月给他交养老钱。不给,他会找上门去要,连二姑爷盖房跟他借钱,他也按银行的同等利率收利息。你说他财迷得是不是够可以!可有了钱,自己又舍不得花,因为他最厌恶铺排和浪费。常说自己当了一辈子工人,没收过礼、没受过贿、一分一厘都是用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的劳动和养儿育女的艰辛换来的。用这种钱铺排和浪费,那糟践的不仅仅是钱,还有自己的情感、生命和人格。他一辈子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二两散装的小烧酒。就这,偶尔端起杯来,他心里还会谴责一下自己的奢侈……

周贵华和念李结婚后第一个春节回门子,带了两瓶茅台酒。念李说:爸,这酒六块钱一瓶呢……

老宋拿起瓶子端详了一会儿,脸上就飘出一朵乌云来:两瓶十二,能装一桶小烧呢……

周贵华没有看清气象预报,仍然得意地说:这还不好买呢,是我托人从烟酒公司批的。

老宋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敦、嘴里就滚出一串闷雷来:你有孝心,批一瓶尝尝还不行,你当那是喝凉水呢?三分钱一吨……

周贵华让他造了个一脸的委屈与尴尬,心里说这鸡巴老丈人满脑子都是钱,我这不是老毛子拉弓——发洋贱(箭)吗!

对越自卫反击战那年,厂里下了一批制造炮弹壳的任务,他和念李没日没夜地赶加班,就把孩子寄放在姥姥家。接孩子那天,他拿出五十元钱来说:爸,这一个来月让你和我妈受累了。

老宋说:受啥累,没事我们老俩口还招猫逗狗玩呢,孩子在这儿正好给我们解闷儿。

周贵华说:这月加班奖金多,给你留五十元零花吧!

老宋正色说:该给的,你不给不行;不该要的,你给了,我也不要,赶紧收起来!

周贵华以为老丈人这是嫌少,又说:这月我一共得了二百块奖金,要不我给你留一半吧。于是又数出五十元来。没想到老宋反到急了:屁,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脑袋钻炮弹壳里挤坏了,五十我都不要,你还拿出一百来,你把岳父当什么人啦?

周贵华的脑袋没让炮弹壳挤坏,倒让老丈人这番话给说的火车头拉磨——不会转弯了。他迷糊了半天,想起李万年大叔常唠叨的那嗑:你爸这个人啊,爱财不贪财,惜金不惜力,仗义刚强能吃苦,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曾经怀疑过老丈人不是个货真价实的财迷,如今再琢磨琢磨他刚才咕噜的那句话,心里一下子豁亮了,也酸楚了,不由地感叹起他的用心来……

宋大全因为在老家填不饱肚子,十六岁就跟着一个本村同姓大哥闯荡谋生来到临江市,先在一家布匹店当学徒。因为他长的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有的是力气又不惜出力,遇到重活累活眼到手到,根本不用掌柜的支使。没事的时候,还虚心跟账房先生认几个字,偷偷学了些《三字经》、《百家姓》等启蒙文化,几年下来,便锻炼的说话不卑不亢,办事老成练达,颇受东家的喜爱。只是二掌柜的觉得他饭量太大,别人吃两窝头,他得吃五个还多加一碗汤。就常跟东家嘀咕,说养他这一个人就等于养了三个小徒弟。东家倒不这么想,说能吃能干才是好伙计。那年他要给老娘做寿材,买了三棵一掏来粗的红松圆木破板子。让伙计们把木头从门前抬到后院,几个人吭哧了半天楞是没挪动地方。宋大全喊开众人,哈腰抱住圆木,一用力就搬起一头儿来,然后让伙计们搭住,自己腾出身子又一猫腰钻进木头中间:“嘿”地一声挺身就走。东家拍掌大笑,冲二掌柜说:饭哪有白吃的,大全这身力气,扛大个儿都是把好手。后来,宋大全还真就扛大个儿去了。

三年出徒,宋大全又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钱,才回家把爹妈给他订的媳妇接上来。那年月中国人还不知道电视机是个啥模样;戏匣子也只是达官显贵家里的摆设;酒吧夜总会出来进去的一色儿都是洋鬼子和名牌资本家;戏园子里倒是三教九流的都能去,可真正过日子的老百姓,一年也舍不得花钱买票去一回。所以两口子吃完饭,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鼓捣那点事。十多年的功夫,就生了五个孩子。虽然只活下来俩,但老婆的肚子又正在一天天地鼓起来。从前,东家把宋大全当个依靠,逢年过节常常偷摸地塞给他一个红包,可一公私合营就不行了。光靠那俩死钱、养活老婆孩子都紧巴紧,再一往老家寄钱,就经常地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宋大全惦量来惦量去,终于抹把眼泪告别东家,跑到木材厂扛起大个儿来。

后来二儿子宋河也长得五大三粗,一身力气,便子从父业和老宋成了工友和同事。

老宋知道,宋河是茶壶煮饺子那伙的,怕这个“闷葫芦”在厂子里吃亏,即使结婚单过了,隔三差五地也断不了上儿子家看一看,顺便点拨点拨他。只是这二媳妇李桂花让他闹心。有时候他没张口,她就指指划划地,不是说宋河脚臭衣服脏生虱子啦,就是说他好吃懒做不干家务穷摆谱啦地磨叨起来没个完。有一回老宋听烦了就问:他摆什么谱了?

李桂花说:他天天晚上都得喝二两酒呢!

老宋说:我还天天喝二两解解乏呢。他年轻人干那么重的话,串串血脉,喝三两也不多,这算哪门子摆谱?!

李桂花让他给闹了个没趣、脸子就不大好看。老宋心里有数,但也没和他计较,只是后来有件事情伤了心,宋河家他才再也没去过。

那是八三年元旦前几天,李桂花领着大牛,抱着二牛进了门,掏出五元钱给老宋说:宋河上大庆送板材去了,嘱咐我们开资给你送钱来。老宋心里挺高兴地说:有这份心思就行,着什么急呢。看把孩子冻的,哎哟,二牛怎么哭啦?

大牛说:他要吃西瓜,我妈不买,说上楼跟你要!

李桂花打了大牛一巴掌,嗔着脸说;这孩子,那不是糊弄你弟弟吗!

老宋知道,这十冬腊月的,西瓜都快赶上人血金贵了。可他心痛孙子,就抱一个领一个地下了楼。到街口水果店里买了两条西瓜,那俩孩子得了西瓜都等不及回家,站在水果店里就“唏溜唏溜”地啃起来。老宋见孙子吃的香甜,自己也跟吃了蜜似的逗孙子:二牛、咱回家吧,让你奶奶也咬一口。二牛一扭身子、蛮横地说:不吗!他就蹲下身去问:那让爷爷咬一口?二牛就举着西瓜倒退着说:我才不给你们那俩老不死的吃呢!

老宋蹲在地上像傻了似的,忍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卖西瓜的老太太是个天津人,乐着说:“哎,大哥,这孩子说话可真哏儿……”

大牛以为这是在夸弟弟,就扔了西瓜皮不服气地说:这都是我妈说的!那年他才七岁,二牛刚刚五岁……

自那以后,老宋就没再登过二儿子家的门儿,即使后来厂里在家属区分给宋河一套房子,离的很近,老宋也不过去。李桂花倒是老跟宋河计较:你爸可真小心眼儿,自打那回让他给孩子买了一回西瓜,吓的都不敢登咱的门儿了!

宋河一直也挺纳闷,但他不相信老宋是怕给孙子花钱才不上门的,总想找个机会问问老人家,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爸,他知道,这个机会恐怕永远也没有了……

在所有的儿女当中,让宋大全永远也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儿子宋湖和三姑爷王天河。没结婚的时候,宋湖隔三差五就把姑爷儿子逢年过节送给自己的好酒和罐头偷摸地往他领导家里送。结婚以后,家里有点好东西一眼照顾不好,你要不上他家去看看就永远也找不到。有一年白菜大丰收,市政府号召吃爱国菜,宋湖一下子给他送来半卡车,要了五十块钱。还说只有单位分的才这么便宜,要是在商店,一百块钱也买不来。老宋住的是楼房,没有菜窖,放在凉台上,冻的铁挺铁挺的。他又舍不得扔了,就上顿冻白菜炖萝卜,下顿冻白菜炖豆腐地整整吃了一冬天。过春节的时候,宋湖的同事来拜年,提起白菜的事,老宋就责怪他们单位管福利的领导没有数,一家分好几千斤大白菜,那不是糟践人吗!那同事一听就乐了:白给的,没人要,都让你家宋湖拉来了,吃不了你就扔了呗,至于这样上火吗!老宋一听,还真就上了火。自那以后,见了白菜他心里就打哆嗦。倒不是怕吃白菜,只是害怕儿子宋湖,这小子连他爹都敢骗,往后还保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来呢!可让他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宋湖居然当上了副科长。他心里不踏实,就让老姑娘领着去见领导,对人家说:宋湖这孩子我没教育好,办事缺少牢靠劲,用他的时候你们可得多操心……

那领导说:老爷子,你放心吧,如今改革开放了,大伙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讲究的就是个钻政策的空子、溜法律的缝子,没点机灵气儿的人哪行?何况你当爹的是个本份人,儿子肯定也出不了大格,啊?哈哈哈哈……

自那以后,宋湖便青云直上,前年局里成立劳动服务公司,居然还让他当了一把手。没人的时候,老宋就躺在床上纳闷,这世道变了?人心不古啦:连他爸都骗的人居然还当上了企业领导,这企业能好吗?

遗憾的是这事到死他也没想明白……

王天河虽然不是领导,可他的心眼儿跟宋湖一样花花。在单位当个保全钳工。其实活计倒不累,可他总嫌挣的少,遇上开放搞活的好机会,就和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满世界跑着搞传销。串联不到外人,就先拉亲戚朋友做下线,结果组织他们发家致富的领头人忽然一夜之间没了影,虽然他也赚了几个昧心钱,可坑的亲戚朋友们都“夸”他不是人。有俩钱他也不会好好花,除了和一些狐朋狗友喝酒打牌,偶尔还偷摸地找个小姐去“洗洗钻头”。有一次,在一家夜总会后院一个像仓库似的包间里“洗”的正带劲儿,工序还没完就让公安局给接走了。大盖帽儿高门大嗓地跟他“客气”了一宿,最终让他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这些人虽然只陪你唠嗑,但收费标准却比三陪小姐高的磁实,且又一口价,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便不得不借用人家的电话,恳求念慈送五千块钱“小费”来。念慈把这事跟她爸一说,气的老宋拍桌子大骂王天河:你他妈搞传销,坑亲蒙友那都是让穷闹的,我没说你。可有俩钱你又不往正道上用,连裤裆里那点零碎都管不住,你还是个人吗!从此便再没正眼看过他。老丈人的眼色不好他倒不在乎,念慈的眼色不好他可受不了。自打那次让大盖帽招待了一宿,连惊带吓地把钻头整没了钢性,再和念慈干那事,也总觉着警察就在身后站着呢,那钻杆便软的像晒了三天的水黄瓜。虽然什么“伟哥”、“维雄”一类加钢淬火的药他也没少吃,把赚的那几个丧良心钱也抵荡光了,偶尔能把钻头续进井里,要让三陪小姐给归纳也只能勉强算作“一二三买单”那伙的。时间一长、念慈便不再需要他。最近一段时间,他发现念慈经常很晚才回来,而且每次都喝了酒。他曾经留意盯过她的梢,看见她每次晚回来,都是她们单位那个长脸的客货车司机来送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让他受不了。便骂那长脸司机是驴头,怀疑是他把自己那口井给占了去……

老宋的腿动了动,念李赶紧跟宋江说:哥,你看,咱爸这只腿咋也会动了呢?宋江说:怪了啊,原来他那一侧是瘫痪的呀,可能是点滴起做用了吧?在一边的护士说,这是一种无意识抽搐。老爷子的情况不好,你们赶紧准备准备吧……念李就又哭出眼泪来……

早年和老宋在一起玩杠子活的还有两个铁哥们儿。一个叫李万年,四年前正是因为他的死,老宋悲伤过度,一股急火才卧床不起的。另一个叫柳长河。三个人在一起二十多年,生活上互相周济,工作中互相照应,可说是患难之交、情同手足。老宋到木材厂还不到半年,老婆就要临产了。那年月谁家要没有几个孩子不是爷们儿傻,就准是娘们儿肚子不好使。要不然,家家都能站出一个班来。女人生孩子,就跟老母猪下崽似的随便,别说没钱上医院,就是有钱也没那么多医院呀!那天,老宋正在班上卸元木,宋江小脸煞白,一头雾气地跑来说:爸,我妈不行了,快死啦!

李万年和柳长河一听就赶紧凑过来问怎么回事。宋江说:接生婆说我妈是难产,小孩让脐带缠住了脖子,得赶紧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宋大全听了撒腿就跑,李万年和柳长河跟队长打声招呼,从地上捡起皮袄也跟了去等三个人用门板把产妇抬进医院,这才想起兜里没钱。李万年二话没说,把腕子上一块苏联手表撸下来,“哨”地一声扔进收款处窗口说:先用这个当押金,一会儿我们再送钱来。然后拽着柳长河就往老北市场的寄卖商店跑。等两个人卖完大衣回来,正赶上大夫从分娩室出来。她冲着老宋吁了一口气说:多险哪,要是再晚一会儿,就是两条人命呵,现在好了,母女平安!老宋这才知道,自己又有了女儿。为了纪念母女俩的性命是李、柳两位兄弟从黄泉路上追回来的,他给女儿取名叫念李。隔年又生了二女儿,便接着取名叫念柳。等到最后生了老姑娘的时候,老宋跟孩子们说:你妈这辈子跟我没享着福,为你们操尽了心,不容易呀,这三丫头,就叫念慈吧……

二女儿念柳下乡在离临江市八十多公里的一个乡村里,没多久就和当地青年结了婚。知青大批返城的时候,她听说大姐回来了,也想往回办。老宋说:别和你大姐比,你女婿是坐地户,况且还有了孩子。你回来,让吴力勤他们爷俩怎么办?女人嫁了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一心朴实地跟人家过日子。往后,这事你就别再想了,哪儿的黄土还不埋人呢……

念柳的心里虽然有过怨恨,但如今触景生情,想想老爸卧床四年,自己远在他乡,不能端茶递饭略尽孝心,不免悲从中来,哭着说:爸呀,你睁开眼睛跟我说句话呀……

她这么一说,几乎一屋子人全都掉起眼泪来……

宋大全年轻那会儿,为了能让一家人吃得饱一点,穿的暖一点,常常是没黑没白地赶加班,起早贪晚地干计件。晚上他回来了,孩子们已经睡过了二道岭;早起他上班走了,孩子们的美梦还没做醒。虽然父子之间的亲缘关系不可替换,但毕竟欠缺了许多情感沟通。等到他退休了,孩子们大多都成家立业了。只是每月送钱的时候在他眼前打个转儿,逢年过节闹闹轰轰地在他身边吃顿饭,让他心里的日子始终空落落的。幸好四儿子宋海和老姑娘念慈还在他身边呆了一段时间,让他聊以补偿感情欠债和体味天伦之乐……

一九七九年底,木材厂新建了龙门吊架、又添了十几辆汽车大吊。大木头基本上不用人抬了,宋大全也感觉自己抬不动了。老哥仨经常凑在一起把酒回眸,对比今昔。感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要是早开二十年,自己也许少出许多苦大力。其实,中国人不是不懂杠杆原理和升降技术,也不是没有机械化意识,只是因为人口众多,廉价的劳动力不用无疑于一种资源浪费。于是,领导者们便把向机械化迈进的脚步修正到阶段性革命的轨道上。今天你革我的命、明天我革他的命,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勇和真诚,偶尔还不得不革革自己的命。当然,那种或曰脱裤子洗澡,或曰自我批评或曰斗私批修式的自刈,常常都是虚晃一枪或点到即止目的仍然是为了赢得时间和信任,蓄势去更好地革掉别人的命……

宋大全讨厌这些。因为思想僵化,所以,一辈子失去了很多机遇。那是他刚进木材厂不久,劳资科长就领着一个长的像柳树苗、走路都打晃的人跟装卸队长说:全厂就你们队挣的多,让这个人跟你们混口饭吃吧!队长看一眼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说:不行,他的腰还没咱的杠子粗呢,风大点都能刮折喽,你还是领回去吧!

科长小声说:他是咱厂长的小舅子。队长说:他是市长的小舅子也不行,咱装卸队玩的就是把子力气,你看他长的跟面条儿似的,该哪玩哪玩去吧……

就这样队长得罪了领导,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右派。工作组找宋大全谈话,让他证实队长一贯仇视党的领导,如果问题落实了,就由他接任队长。宋大全心里明镜似的,气得翻着白眼说:屁,他是右派我是啥?谁当队长也不能让那小舅子混进来喝我们兄弟们的血汗呢!

老宋一辈子没走上领导岗位,和这件事情有着直接的关系。

机械化程度一提高,老哥仨凑在一起喝酒的功夫就多起来。有一天李万年端着酒杯说:大哥,趁这个机会咱退休吧,让你老儿子和我老姑娘来接班……

老宋点点头说:其实,咱头几年就该退休了,要不是队长挽留,我也早走了。如今机械化了,咱这把力气也没大用处了,人家不好意思开口,咱也不能让人家犯难啊……

柳长河也说:行啊,我在乡下的瘸儿子几次捎信让我去帮一把。我寻思咱哥仨是老搭挡,舍不得拆帮,你俩要退了,我也下乡吧!

他儿子柳明六九年下乡插队、七三年给队里拉粪赶翻了马车把腿砸坏了。办了几次病返,城里的单位见他是个残疾都不愿意接收。后来经人说合,就和当地一个年轻的寡妇结了婚……

宋海接了班,老宋就没断了这个那个地嘱咐他。开了工资,除了让他买张通勤月票再留两块钱零花、其余都让老宋给收起来。爷俩坐在一块儿吃饭,他也偶尔给老儿子一盅酒喝,打听打听厂子里的老人,问问他李叔家那老丫头的事儿。宋海就一板一眼地讲这些厂里的事儿。有时候说走了嘴,让老宋听出门道来,便觍着脸儿把他匿下的十元八元奖金也抠出来。宋海倒是懂事,从小过惯了紧日子,不会乱花钱,所以也不跟老爷子计较。哥哥姐姐们虽然觉着过分,但知道老爸那个脾气,也都不敢吭声。只有二姑爷吴力勤嘎咕。平时见老丈人高兴了,偶尔还逗个笑话。有一次他赶上了,就半真半假地说:爸,我想正儿八经地和您谈点事儿。为了方便和平等,谈话期间我不管你叫爸,就称呼宋大全同志吧……

老宋便正儿八经地说:行,你小子要不怕伤天,别说叫同志,叫大哥都行!

吴力勤不知道老丈人是不是真生气了,就装疯撒魔地试探着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老人家放不下当爹的架子……

见老宋脸上有了笑模样,才又把话切回正题说:我老弟也是个上班挣钱的人了,你一个月就给他留两块零花钱,多寒碜呀,将来要是谈个对象,俩人看个电影只能买一张门票,闹不好可是耽误你抱孙子呀!

老宋故意瞪起眼睛,但却掩饰不住得意地说:屁,你老弟的事不用你操心,有功夫回家管你自己的孩子去,你看到时候我能不能抱孙子!

到了八五年国庆节,老宋和李万年在一块喝酒。他说:兄弟,有件事我说出来,随不随心你都别恼,要是你不乐意就当我没说……

李万年说:大哥,你要这么说,咱老哥们不就见外啦?有啥话你就直说!

老宋把头凑过去说:我心思宋海和你老闺女也都到年龄了,这俩孩子是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你看是不是……

李万年一拍大腿说:嘿,我今天找你喝酒,就是想说这事儿。你还不知道,那俩人早就偷摸好上了,你家宋海天天早上在楼下等我那丫头一块儿上班……

老宋一听也乐了,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平时我一打听咱丫头的事儿,那小兔崽子就两个眼睛锃亮呢!

那一天老哥俩都高兴地喝醉了……

宋大全在医院里只住了两天,一应的例行检查都没有做完,脸色便由青变紫、渐渐地停止了呼吸,走完了他八十一年的人生之旅,也结束了他对儿孙后代们的缱绻与呵护、约束和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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