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子离开梧桐雨餐馆门口,返回放摩托车的地方时,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张刚盘问他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使扣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他扎着脑袋往前走,一边不停地骂自己。人家都一起轧马路上馆子了,你还厚着脸皮跟在后头干什么?这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么?你不仅给自己丢脸,而且把父母的脸都丢尽了!扣子用各种刻薄的词汇,一遍一遍地责骂着自己,暗暗发誓,他从今以后要将常小娥从心里永远抹掉,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扣子只顾念念有词,刚回到放摩托车的地方,跟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瘦子迎面撞了个满怀,把对方的眼镜也撞落到了地上。
瘦子捡起眼镜重新戴上,正要发火,忽然叫了一声:“何爱国!”
何爱国是扣子的学名。他抬眼一看,见那人是在电大辅导班讲授《司法诉讼案例》课的吴立民老师。
吴立民是电大的特聘教授,四十多岁,身体瘦且不说,两个肩膀还一高一低,别看他长相不佳,可每次在电大讲《司法诉讼案例》都很受欢迎,把一个个案例演绎的绘声绘色,使学生既增加了知识,又开阔了生活视野,扣子最喜欢的也就是他的课。吴立民开了一家天问法律服务中心,曾经在电大法律班上挑选几个学生,去法律服务中心帮过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实习,目的是为了丰富同学们的社会实践经验。扣子本来也在被选中的几个学生之列,可由于家里种菜忙,去过一次就没去了。现在,扣子见吴立民竟然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有点儿不自在,连道歉也忘了。
“何爱国,辅导课不是上完了么,”吴立民诧异地打量着扣子,“你这是去哪儿?”
“我……溜达溜达咧。”扣子顺口撒了个谎。
“你平时又要上课又要种菜卖菜,还有闲工夫溜达?”吴立民不大相信地说,“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还没吃午饭吧?正好我也没吃,跟我回中心去吃盒饭吧。”
无缘无故接受老师的吃请,扣子哪里好意思,推辞道:“不了,我还要赶回家。”
“回家不也得吃饭?我还想跟你聊聊呢。”吴立民用老师对学生的命令口吻说。“走吧!”
再推辞显然不礼貌,扣子只好推上摩托车,跟着吴立民走了。
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在离电大不远的雄楚大道上,门面很小,只有两间房。工作人员都跟吴立民一样兼职,都是他的同事和研究生。平时各忙各的教务或学习,一旦有什么案子,大家便全力以赴地集中起来办案。法律中心跟一般律师事务所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不以盈利为目的,主要面向社会困难群体提供司法援助和咨询服务,是教学社会实践的一种延伸。所以,吴立民特别热衷于参加一些公共性的社会活动,不仅给电大讲课,还经常应邀到电视台和电台就一些焦点案件发表意见,在省城司法界算得上是一个活跃人物。
吴立民在电大讲课,因学生多,流动性大,很少有跟学生交流的机会,更谈不上近距离接触和了解,但对扣子却是个例外。他刚开始讲授《司法诉讼案例》这门课时,本省发生了一个洗脚妹因拒绝客人强迫她提供性服务而将对方刺死的案件,引起了网民和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吴立民觉得此案不仅暴露出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而且涉及到对民法和刑法的解释范围和司法程序的公正等重大问题,具有很强的理论和实践意义。他布置了一门作业,让学生们谈谈自己的看法。交来的上百份作业当中,绝大部分都是泛泛而谈,抓不住要害,只有一个叫“何爱国”的学生观点给他留下了印象。所以在挑选学生去法律中心实习时,吴立民特意点了何爱国的名。可何爱国在法律中心待了一天就没有再来。后来,他从别的同学嘴里知道了何爱国的家庭情况,心里有些触动。吴立民也是农村出身,当年父母为了供他上大学,把家里的年猪都卖了。所以听说何爱国一边在电大学习,一边还得种菜卖菜和照顾患病的娘后,吴立民始终惦记着他。这不单是出于同情,主要是他觉得这个学生素质不错,如果有更好的机会,未尝不能成为一个法律人才。
吴立民打电话叫了两份外卖,和扣子在办公室边吃边聊。吴立民问一句,扣子答一句,显得有些拘谨。吴立民问,何爱国,你一直就这么内向吗?扣子嘴里嚼着饭菜嗯哪一声。吴立民又问,我听说你高中时成绩很不错,如果不是辍学,没准能考上武大呢。扣子仍然含糊地嗯哪一声。吴立民见过不少性格内向的学生,但像扣子这样的闷葫芦还从未遇到过。他只好换了个话题:你想没想过电大毕业后做什么?扣子像被饭噎住了似的,鼓着嘴巴回答不上来。他的确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有没有想将来当个律师什么的?听了吴老师这句话,扣子的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来。当个律师是那么容易的么?光有本科、硕士甚至博士学历都不行,还有专门的律师资格考试呢。对扣子来说,像一个虚无飘渺的梦,实在太遥远了。若说他一点也没想过那是假话,否则他在电大读法律专业干吗?可当着吴老师的面,扣子不好意思说出口。吴立民揣摩到了扣子的心思,没再就这个话题问下去。
两人吃完饭,扣子把吴立民和自己的空饭盒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回来,见吴立民办公桌后面的书柜里摆放着长长一排书,就走过去依次浏览,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和《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马克思的《资本论》,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等等。有的书扣子曾经听吴立民在课堂上提到过,现在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他眼睛都有些忙不过来了。
吴立民见扣子如此爱书,就说你对这些书感兴趣可以拿回去看。扣子高兴地啊了一声,吴老师,真的吗?吴立民点点头,说不只是看书,你还可以来帮我们做一些法律咨询和接待工作,专职兼职都可以,中心付给你工资,钱不多,但维持生活没问题。吴立民语气认真,并不像随口说说而已,中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我们都是兼职,平时连一个对外接待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呢。扣子听了喜出望外,但一想到家里的菜地和患病的娘,很快就怏了下来。你不用马上作出决定,回去跟娘商量后再答复我吧。扣子望着吴立民那张和善的面孔,身上流过一股浓浓的暖意。
这天下午,扣子在离开天问法律服务中心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明朗,跟常小娥相遇时在心里蒙上的阴影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尽管还没有拿定主意,但扣子觉得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他想起孙少平离开家乡,第一次走向外面世界时的情景,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难道新生活真的开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