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女人白夕月有一个特殊的职业,她已经处死了16个人,这16个人无法从她的记忆中抹去。她能够正常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吗?她的职业带给了她什么?小说用最为切近的方式面对人的终极问题,这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
白夕月给四岁的儿子洗脚,她蹲在儿子面前揉着他的脚丫。儿子自己胡乱刷着牙。
白夕月不到四十岁,举止优雅,我们还不了解她,印象就是这样,她不是那种喜形于色的女人。
妈。有了七色花,我到了七岁牙能不掉吗?
不能。
为什么呀?
人都要换牙,换上结实的牙。
你的牙结实吗?
结实。
白夕月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门牙,儿子笑了。
七岁,你就上小学了。
我上小学回来你还在吗?
在。
你不死吗?
白夕月看着儿子,儿子认真地等着她回答。
不死。
你什么时候死呀?
不知道。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人都不知道呀?
哦。有的人知道。
谁知道呀?
白夕月不说话。
那些死囚犯,判决书放在衣袋里,清楚地知道明天必须去死。即使判决书没有下来,在看守所里戴着与人不同的“案情链”,也隐约知道自己可能逃不过死罪。
那他怎么办呢?知道的人?
没办法。
再加一点热水吗?
加一点儿,一点点儿。
儿子把脚搭在盆边上,等白夕月续了热水,又小心地放了进去。水洒出来一些,石砖湿了,颜色变得不一样,很好看。
那你会死吗?
会。
你死在哪儿?
不知道。人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儿。
为什么呀?
有些事,人决定不了。
那,你会在哪儿死啊?
你说呢?
你死在路上。
不。我不想死在路上。
那你想死在哪儿?
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
不。我不让你死在家里。
为什么呢?
你会把家弄脏的。
儿子坐在那儿,说话的声音有些颤,眼睛湿了,但他忍着,脸上努力保持着应有的平静和坚决。
你是不想我死,是吗?
是。儿子一下子释然了。
我会陪你长大的,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
那,你不会死了吧?
不,我会死。
哦,人都会的。
是。
这天是腊月初八,特别冷,白夕月一个人睡,一个人的卧室就更冷些,人更容易惊醒。
夜里,醒的时候,离死最近,身体没有了,只有胃在,又凉又有点疼,主要是凉,紧紧地贴在死的脸上,这真让人受不了。
白夕月坐起来,慢慢走到儿子的房间,躺在他身边,闭上眼睛听孩子飞蛾般的呼吸声。
小孩子的身体是香的。
垂死的人不同,生命的气味已经嗅不到了,只等着第二天早上法官来“验明正身”,“昨天对你们的判决,今天要执行了!”听到这句话,犯人满脸惊恐,稍后,有人可能会故作镇定下来:“昨晚想了一宿,都想开了。”更多的人则气数散尽死了没埋一样。
“验明正身”后,手铐脚镣就被打开,女警为女犯穿外衣、梳梳头,然后捆上法绳。
白夕月每次都不会忘记将女犯脖根处的纽扣系上,把领子翻起来,这样绳子就不会直接磨着她们的皮肤。其实白夕月也知道这点皮肉之苦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简直微不足道,但每次她都会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道程序。
20分钟后,死囚被押出去,人几乎是被拖上车的,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人连迈一小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夕月记得她们每一个人。
第一个是一个不堪虐待而杀夫的中年女人,她看着白夕月:要上路的是我,你怕啥?她近乎耳语,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白夕月嗅到临死的味道。
那女人穿了七件衣服:
人结婚的时候要穿双数,死的时候要穿单数。
不能算帽子和鞋子。
鞋子要穿青布的,好投胎。
那几分钟,空气似乎凝固住了,没有人打断这个将赴死的女人。
白夕月不知道别的女警是怎么面对执行完任务后的心理问题,她们对此避而不谈,决不交流这个问题是她们之间的默契或者说是禁忌。
白夕月也不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感受,那部分生活完全不能拿出来与另外的人谈论,对亲近的人也不能说。甚至不能在经历之后回想。面对那一部分生活,只能当它没有发生过。不去想,好像也没感觉了。这样好,这样简单,简单就可以忍受。
身体恢复了知觉,失眠又来了,白夕月撑起头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儿子,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白夕月读简·奥斯丁的小说《傲慢与偏见》或者别的什么,随便从哪儿开始,很快进入那些细碎的日常生活,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
想想上高中的时候她是多么厌烦奥斯丁,厌烦她的絮叨,在日记里写下了那么多反对她的话。人真是奇怪,现在白夕月喜欢上了奥斯丁。“直到这一刻,我从来都不了解自己。”伊丽莎白·班奈特小姐意识到她错误地判断了求婚者——傲慢的达西先生时,发出了这样的自我反省的叹息。奥斯丁真是一个机智的女人,具有自省精神。
失眠时白夕月对奥斯丁有了新的认识。
可能是白夕月身上那种寡淡的气息让婆婆终于起了疑心,在老太太的追问之下,白夕月说了实话。
你儿子想离婚。
为什么,他跟你说是为什么了吗?
他说,他还没有玩够,让我再给他两三年时间,然后就回来和我复婚。
你呢?那你怎么想?
要不就由他,让他去玩。
你还真信啊?他是我儿子,我都不信,他玩够了还能再回来和你结婚?
他外面有人了?
他说不是因为她,他离婚不是为了和她结婚。
他就是想看一眼那张离婚证,看一眼他就踏实了,他觉得自己自由了。
简直是放屁。
从今儿起,把你儿子留在这儿,我给你看着,你们俩回你们自己家住着,你得负责把我儿子给抢回来。
那以后丈夫几乎每天都回家,他回家就是磨着白夕月和他离婚。
我不是不爱你了,我心里对你还和以前一样。我只是想离婚,你就让我离婚吧,我还会回来和你结婚的,你就让我看一眼离婚证什么样。
她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不了解她,她前夫找过我,他说,现在的女孩整天就是想着怎么傍上一个有钱的男人养她,他说他老婆就是这样的女人。他在MSN上跟我说的。
那你呢?
我爱你呀,我不爱她,我爱你。
你和我结婚的时候都没有说过这么多你爱我,现在想离婚了反倒这么爱了。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
离婚证就对你那么重要?
我就想看一眼,我现在想的就是看一眼咱们俩的离婚证。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所有的钱,我的公司,孩子,都是你的,我扫地出门都行。
我要你证明你的确爱我,你说过的。
怎么证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做爱也可以?
当然。可以。我的确是爱你的。只要你同意离婚。
那天一早白夕月就觉得不对,去七处(城西的看守所)提人,男男女女警察来了好几个。其中有一个是新人,白夕月不认识,可能是新从别的部门轮过来的,他自我介绍他叫鞠红林,鞠红林的眼神让白夕月浑身不自在。白夕月他们都面无表情,唯独鞠红林眼里闪着光,他特别兴奋。
嘿,哥们儿,打活靶子过瘾吧?
话虽是对着那些男警说的,鞠红林却不时扫上白夕月一眼。
见没人搭茬,鞠红林也不扫兴,更可能是他根本不需要答案,他自有答案,他继续说着:
我哥他们那会儿赶上“文革”,他有一杆气枪,原来打鸟的。后来天下大乱,也不上学了,改打人了,瞄着人脑袋打,人都怕他。他整天扛着个气枪满大街转,人见了他老远就跑开了。真他妈太过瘾了。你说我怎么就没赶上啊。
要赶上了你丫小命早没了。
到了看守所后,没有人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切就绪,犯人们被转到白夕月他们手上,那里面有一男孩,他非常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他显然已经被将要发生的事情吓坏了,他还是个孩子,生命之路还没有来得及在他面前展开,就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他杀了人,现在轮到自己被杀,被枪毙,行刑的人已经在眼前了。那孩子惊慌失措的眼睛让人不忍对视。白夕月真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脸,告诉他,孩子别怕,很快就好了。没有人说一句话,这个时候谁都不能说什么,很多人,认识但不相熟的人在一起,大家都紧裹自己,不说一句话。
他们和犯人们一起下楼,犯人的腿上绑着细麻绳,走不快,一般这种情况,谁都不会说什么。但这次不同,新来的鞠红林说了好几遍“快点儿、你快点儿”。白夕月听着挺心烦的,走到最后一段台阶时,谁也没有想到,鞠红林一脚把那男孩踢下了台阶,看着男孩顺着台阶滚下去,大家都站住了。那孩子试图爬起来,因为被捆着,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让你快点你不快点。瞎磨蹭什么!
鞠红林居高临下地指着那孩子说。
白夕月大脑里一片空白,当她看到鞠红林被自己一脚踹下了台阶,滚落在那孩子旁边时,还在疑心自己怎么抬的脚,踹到他哪儿了。
所有人都停住不动,也没有人说话。鞠红林滚落到死犯身边,他一骨碌爬起来,他怒视着白夕月,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是被白夕月踹下来的。鞠红林眼睛里的光像冻住了,阴冷地盯着白夕月看,白夕月也盯着他看。最后,鞠红林拍拍裤子上的土,什么都没有说,扭身走了。
那天夜里白夕月和丈夫做爱,丈夫非常尽职认真,白夕月的呻吟声逐渐变为抽泣,然后她失声痛哭起来。最后泪无声地流淌,像失控的水龙头。白夕月哭了一夜,哭累了睡过去,醒了又哭。丈夫从未见过白夕月这样,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渐渐地他在茫然中睡去,那以后他很久没有回家。他跟白如冰说:你姐姐真让人绝望,绝望的女人真让人绝望。
发生这件事情,所有人都觉得白夕月是因为压力太大了,才做出这样非理性的行为。
丫也就是一个女的,我也不能和一女的一般见识啊。鞠红林逢人便说。
从刑场回来以后,鞠红林人一下就蔫了,但却更爱说话了。很多人都从他嘴里知道了他那天晚上的情形。这在这个圈子里可不同寻常,以前没有人知道别人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是怎么样的,鞠红林却毫无保留,或许他是在用不停地诉说来缓解焦虑?
哥们儿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值班,风吹得门嘎嘎直响,真他妈挺吓人的,我起来几次,用桌子、椅子顶住,还总觉得有鬼,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魂吗?
那以后几天哥们儿都不敢喝一口汤,一想就觉得那是他妈人的脑浆子。真不知道你们丫干这么久,是怎么挺过来的。
幸亏要改注射死刑了,要不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人们原来还以为出那种事情,白夕月肯定干不下去了,但最后调走的是鞠红林,他回原来的部门去了。他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那祥林嫂式的诉说都厌倦了。
白夕月照常上班、下班,队里试点注射死刑,她也按部就班地参加培训,回家抱着大厚本的医书研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直到有一天她怀疑自己可能怀孕了。
虽然有思想准备,但化验结果呈阳性,白夕月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拿着那张盖着红色加号的化验单:
就是怀孕了。做了吧。
后天吧。医生没等白夕月回答,很快又说。
回到家,白夕月简直不知道怎么对家人说起,这事听起来真是奇怪,你丈夫不是死了心要离婚吗?怎么闹离婚闹出个孩子来?是啊,白夕月也在想,这桩离婚案中该是那个第三者怀上个孩子更加贴切些。
去医院做手术那天有丈夫陪着,白夕月依然觉得自己面目可疑。按理说白夕月是个已婚妇女,育有一子,在这个计划生育的国度,白夕月目前的状况,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了。但白夕月就是觉得自己此刻面目可疑,她想前天去检查,如果用一个假名字就好了,也许那样她会心安理得些。
白夕月和丈夫路过西海,西海水面已经结冰了,一只黑皮鞋被冻在冰上,鞋带儿已不知去向,鞋大张着嘴在那儿,像一只求生的鱼。白夕月站下来盯着它看,丈夫站在她身后,等着。
白夕月记得上次她和丈夫来这儿的时候,西海还没有结冰,风很大。那是个周末的中午,兰黛酒吧里没有客人,他们按了门铃叫开了门,靠窗坐着,沉默不语,看着外面,西海水面干净极了,丈夫第一次跟白夕月提了离婚的事。
走吧。丈夫在白夕月身后轻声说。
好。
在医院,白夕月看到那么多年轻的面孔,那些故作镇定的男孩分散地站在计划生育门诊外面的走廊里,彼此甚至不看上一眼。都是些面目可疑的男女。
手术室的门开了,女孩子一步一挪地出来,她脸色惨白,弯曲着身体,双手捂在肚子上。一个男孩冲过去扶她,手忙脚乱地什么忙也帮不上。
白夕月看着那个男孩,想,他们永远是被隔离在女人的痛苦之外,即使有一天他们是做了丈夫和父亲。
其他的男孩显然也是被这样的场景惊动了,他们的身体更加僵硬不听使唤,他们无法想象里面的情景,因此可能更加感到恐惧。
护士大声叫白夕月的名字,她吓了一跳,忘了应声。丈夫碰了她一下,替她答应了一声,然后帮她脱大衣。
白夕月跟着护士走进了手术区。这是里外两间大屋子,外间屋横竖摆着几张床,白夕月向空着的那张走去。里间就是手术室,手术室的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一个护士站在门口。
把下身都脱光,盖着被子在床上等着。
她声音很大,隔着口罩听起来有些闷。
白夕月脱了外裤坐在床上,她估摸着轮到她还要有些时候。
萧北京准备。萧北京。萧北京!
护士叫了好几声,见一个女孩答应了,才返回手术室,她没有关门。
护士的声音消失之后,外屋一片静寂,大家都不说话,里屋手术器械碰撞发出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里面的女孩叫了起来,白夕月吓了一跳。
这时候知道疼了,早干吗去了,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想着有今天啊?一个中年白衣天使的声音插了进来,女孩叫喊的声音立刻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