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个服务区出来,开了不到五十公里,雷融又打了一把方向盘,让车驶进下一个服务区。
紧挨着服务区指示标牌的,是一个里程标牌,一溜地名的最下方,便是他们县城,已不到二百公里。
在上一个服务区,他已经方便过,也给保温杯里注满了热水,还把座椅的靠背放倒稍微眯了一小会儿。按说没什么事情可做,他只是有些懈怠,那种面对一桩不得不做的事情时产生的虚弱。
车子刚驶上高速公路时,延慧打来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家。按正常的行驶速度,下午四点钟就应该能到,但他迟疑了一下,说下午五六点吧。
延慧说,那正好,你直接去学校把小樱接回来。
他略微有点不快。虽然他知道肯定误不了接女儿雷樱,但延慧的态度让他生气: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比如堵车什么的耽搁了时间怎么办?而且,延慧那种口气,似乎他雷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外——自结婚以来,雷融一直有一种感觉,延慧把他的一切算得死死的,他的全部行为不过是延慧棋盘上棋子的移动,无论外人看起来是如何的随心所欲,游刃有余,无非还是套路下的移子落子而已。
这个服务区的管理有一点混乱,服务楼前歪三扭四停了一大堆各色车子。扫一眼车牌,好多车子和他是一个地方的,这让他更加厌烦。
他把车停好,确信别人的车子堵不了自己的,这才下车。虽然没有尿意,他还是决定到卫生间一趟,总得找点事做。
绕过一辆别克轿车时,突然有个梳着油亮小背头的男子拦住他:“老板,要茶叶吗?”
小背头南方口音,黑瘦,小骨架,小胯,身材长相全是南方人的特征。雷融怔了一下,摇摇头。再走三两步,就是服务楼前的那两级台阶了。雷融脑海里已经略过那两三步的路程,准备抬脚上台阶了。
小背头快速打开别克轿车的车门,几乎是拖出两提礼品茶盒来。茶盒包装精美,牵住了雷融的目光。
还没等雷融张口,小背头抢先说道:“我们到Z城参加茶叶博览会,还剩下不多的茶叶,在车子里也是占地方,按成本价处理给老板好了。”
雷融问:“什么茶?”
“铁观音。”
雷融摇摇头。他顶不喜欢铁观音了,总觉得那种香气太浮,尽管周围他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在喝铁观音。
“还有其他茶吗?”
“有,有。”小背头一边忙不迭地答应着,一边用没提茶盒的那只手按了一下车子的遥控钥匙,后备箱啪的一下弹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满了五颜六色的茶盒。
“您看,有安吉白茶,有信阳毛尖,有黄山毛峰。”
“有红茶吗?”
“现在谁还喝红茶?只有女人才喝那玩意儿。”
这句话就听着可疑,雷融在心里笑了一下,没有反驳他。他突然心头一动,便对小背头说:“拿一盒白茶让我看看。”
小背头把手中那两提铁观音重又放回驾驶室,然后从后备箱那码着的一大摞茶盒里抽出一盒安吉白茶来。其实,在小背头没动手之前,雷融已经从外包装的侧面分辨出哪几盒是白茶了。
这次雷融去Z城参加大学同学毕业十五周年聚会,他给班主任带的礼物就是一盒安吉白茶。那是他从延慧的一个开茶店的同学那里拿的,一提四盒,每盒一两半,给的他打折价,六百元。
而小背头提出的茶盒,外包装和雷融这次送给班主任的一模一样。
雷融扬一下眉毛:“多少钱?”
小背头把茶盒翻转过来,包装盒背面的右下角处有一个打印上去的价格标签:1880元。标签塑封在一层保鲜膜里。
“您看,这是我们的门市统一价。这样,你给六百元好了。”
雷融笑笑,摇摇头,转身就要往楼里走。小背头赶紧用话语拉住他:“您私人要,还是给公家买?”
“有什么区别吗?”
“您私人要的话,咱可以再便宜点,四百元好不好?”
“里面不是空盒子吧?”雷融多了一个心眼。
“老板真会开玩笑,我给您打开瞧。”
雷融赶紧示意他别拆,怕小背头借拆开包装讹诈自己。
小背头不由分说,利落地把塑封膜用指甲划开,把盒子放在后备箱盖上,掀开外包装盒,从镶嵌在四个凹槽内的铁盒中随便取出一只,打开盒盖,取出密封着的内包装,两手一撕,把里面的茶叶呈给他看。叶子倒是碧绿碧绿的,似乎芽头大了一些,不及延慧同学那儿的品相。
看着雷融仍在迟疑,小背头又掏出一张名片来,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家大型茶庄的经销商,并说雷融如果这次尝着好,以后凭名片上的电话与他联系就给发货,而且算他最低价。
为了证明不是假货,人家都把包装拆开了,雷融心里有点歉疚。但歉疚不能完全消除他的担心:根据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讨便宜通常要吃大亏。但这点理智仍旧不能消除那点歉疚,他想,不如再压压价买点算了:“四百元两盒,怎么样?”
“老板呀,采茶的小姑娘很辛苦的,你说的价钱都不够付工资。”小背头说这话的时候,雷融脑海里幻化出一幅穿白底碎花小衫的村姑在山间采茶的画面。电视灌输给他的画面。
雷融装出又要走的样子,果然又被小背头拦住了:“六百元两盒怎么样,但说好了,不开发票。”
雷融也知道小背头所谓的不开发票只是继续让价的一个说头,他压根也没想着要发票,而小背头也知道他不会要发票。
“就四百元,给就给,不给就算了。”雷融狠了一下心。
看到雷融那样斩钉截铁,小背头摇摇头:“好好好,就算老板帮我们做个宣传。说实话,真不够成本。”小背头赶紧掀开后备箱,把拆封的茶盒送回去,又从里面抽出两盒递给雷融。这个过程中,雷融也从自己钱包里抽出四百元来。
雷融很少有擅自消费的习惯,他买这两盒茶,另有盘算。
这次参加同学聚会,延慧是不大情愿让他去的。不大情愿的原因,是延慧知道他在大学时有一个初恋情人,他的同班同学。当时两个人闹腾得还挺厉害,不过只是善始,未能善终。
女同学叫管晶,雷融和延慧提起过这个名字,但最近多少年却再没提起过了。曾经,这个名字在他们夫妻中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笑料,无非延慧拿这个名字开雷融的玩笑,雷融也彻彻底底地视延慧的玩笑为真正的玩笑。
但这次似乎有一点不同,因为延慧在一堆抱怨之后,突然迟迟疑疑地问道:“她也去吗?”
“谁?”
“她。”
雷融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不知道该表示自己明白了还是装作不明白,于是迟疑了一阵子。
延慧的眼光终于瞟向别处,说:“你知道我说谁。”
他当然不知道管晶是否要去,自毕业后,他们已没有联系。延慧这样问,却让他突然产生一种不唤自来的那种夫妻间常有的面对对方时的戒备,便如做贼心虚一般。何况此前已经略微有了忐忑,于是更不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回答延慧时便有点支吾:“不知道。”
短短三个字,为什么没能脱口而出?
“你们后来就真的没有联系?”如果这句话的语音是个抛物线,“真的”两个字便是抛物线的顶点。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就变成了延慧对他的审问,以及他面对空穴来风的审问用力过大的抵挡。
雷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延慧的所有的问话都不能够平心静气。由此产生的后果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可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夫妻之间一直横亘了点什么。尽管谁都没再提这个话题,但就是横亘在那儿。
毕业前夕,雷融和管晶分手前,曾经向管晶借过二百元钱。十五年前的二百元钱还算一笔不小的数字。后来雷融想找机会把钱还给管晶,但管晶避而不见,后来两人就永久地分开了。雷融觉得这次如果能见到管晶,他必须把这件事了结一下。
欠一个人点什么没啥大不了的,怕的是永久不能忘怀。
像大多数夫妻一样,雷融婚后把工资如数上交延慧。所以,除了自己的日常花销,雷融手中很少有什么闲钱。在这点上,雷融很羡慕自己的大多数同事。
雷融财经大学毕业,专业是会计。雷融供职的单位,是他们县的人民医院。置身于这种专业性很强的单位,雷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土豆掉进了一堆萝卜里。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雷融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认为雷融进了一家好单位,雷融自己也这样认为。后来他才意识到,在这种单位,像他这种人,如果不能占领后勤岗位中少数的几个重要位置,那他在单位简直无足轻重,甚至远不如一名医技,一名护士。后勤中那少数的几个重要岗位,倒是包括会计。雷融也梦想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单位的会计,但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这个梦想仍旧没有实现,而且遥遥无期——会计倒是换过几任,但与他毫无关系。于是,雷融只好和一群没文化但有关系进到医院的叽叽喳喳的妇女一样,做了一名收费员,隔着巨大的玻璃墙,看着那些急躁的患者和家属们把一叠叠钱通过小窗口塞到自己手里以换取一张缴费清单。玻璃墙还是这几年安的,早些时候,患者和家属的唾沫星子能喷到他们脸上。
这样,他的工作性质,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灰色收入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在他们单位中只占很小比例。
在工资还是发现金的年代,他会向延慧隐瞒一些她料不到什么名堂的收入,什么考勤了,奖金了,作为自己可怜的小金库。后来社会上普遍实行了银行代发工资业务,一张银行卡包揽了一切,他就变得惨了。每月的零花钱都是延慧交到他手里。有时遇到的事情多了,他能掌控的份额很快一干二净,再和延慧讨要时,延慧会装作很轻松地问他怎么花得这么快呢。为表清白,他得解释一番。也有记性不好对不上账的时候,延慧没表现什么,他自己反倒急赤白脸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
所以他更加嫉恨那些如鱼得水的同事,他们的工资收入只是总收入的一个零头,工资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当作一回事。
如果这次见了管晶,他当然不能拿二百元现金还她。十多年来,物价涨了不止十倍。当年的二百元钱,能抵得上现在的两千元。当然这种事情也不能这么认真,但倘若他要送管晶一份礼品以了结当年那份亏欠,千把元总是必要的。
可他连这千把元都没有。
关键是,他没有堂皇的理由向延慧要这千把元钱,在谈到此次出行尤其谈到管晶后延慧的那种态度,更是让他万万不能了。
自接到聚会通知后,他脑海里一直为这个事情犯愁,双重愁:送什么东西,钱从哪来?
直至上Z城前两天,他总算想到一种物品。他们这里有一家丝绸厂,生产的丝绸产品远销海外。到专卖店看了一下,各种丝绸产品琳琅满目。最后,他在两种产品面前犹豫了,丝巾和睡衣,到底选择哪一种好呢。
两种商品都不便宜。像样点的丝巾,那么小小的一块,价格都在千元以上。最便宜的睡衣,也要一千二百元钱。多年的生活习惯,已经让他养成一种实用性思维。相比起来,到底睡衣花费的材质更多些,所以他最终计划选择睡衣。
聚会的时间已经迫近,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合计钱从哪里来了。他先向一位同事借了一千元钱把睡衣买下。当然不敢提回家,就放在单位,锁在办公桌下的柜子里。
临走的时候,延慧多给了他一千元钱。他心里想要,嘴上却在拒绝。延慧说,毕竟是出远门,还是同学聚会,太寒酸了不好。话虽这样说,那熟悉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钱只是备用,能不花尽量别花。
现在,买了这两盒白茶,他可以向延慧报一千元的账,就说五百元一盒。外包装和从延慧同学那里买的白茶毫无二致,价格还便宜了一百元,即使她埋怨自己乱花钱在大理上也还是说得过去的。这样,六百元钱就有着落了。
剩下那四百元缺口,以后再找个借口虚报一次账好了。
尽管他料到延慧会为此不高兴,但借的钱总是能够还上了。
但他仍旧为此忐忑。
对了,回家后要记着把省出的这六百元钱藏起来,可别让延慧发现了。
车又行驶了一段路程,一个想法突然掠过脑海,让他心里一惊:我是不是上当了?踩着油门的脚不自觉就松懈下来。旁边的车嗖嗖而过,震得他的车一次次地打着激灵,他犹豫着是否要把车停在路边再仔细查看一下刚买的这两盒茶叶。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同事陆续考取了驾证并买了车子。车子三六九等不一,穿衣吃饭亮家当。起初的时候,他压根没敢理这茬,直到他成为单位少数几个骑摩托车上班的人,他才感到面子挂不住了。
虽然自己在单位这副穷酸样,可延慧却是掌握了一些资源的。问题是,延慧断然把大家公认的不受白不受的资源拒之门外。于是,他们的家庭经济始终捉襟见肘。
延慧是一名小学老师,一直做班主任。做班主任的最大好处,就是逢年过节总会有一些家长会拿着现金或购物卡什么的去和你联络感情,也没什么大的要求,只不过想让你给孩子安排个好座位或看紧点孩子什么的。可延慧,居然不食人间烟火,从来没收过任何一个家长的这份心意。
总有一类人会出乎大家的意料,延慧就是这样的人。
延慧是他们县城的名人,她的先进事迹和照片一次次出现在他们的县报或市报上,“先进工作者”“三八红旗手”等等的荣誉证书厚厚的一大摞。
这些荣誉的取得,不仅仅是刚才所说的清廉,关键是敬业——敬业到雷融忍无可忍。
在关于延慧的先进事迹中,最突出的一条,就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学生进行家访,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家访当然不能在白天,白天她要坐班,何况大多数同学的家长都有工作。于是,只有占用晚上。
晚上的延慧,比白天都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