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找对象时,大家都说,找一个小学老师最好了,工作轻巧不说,一年还有两个假期,还没有早自习晚自习,照顾家庭最好不过了。雷融果然如愿以偿,找了一个小学老师。结婚初期,他倒是享受到这种好处。可有一天,事情突然逆转了,因为延慧“突然发起了神经”。
“突然发起了神经”是好长一段时间雷融向可以诉苦的人倾诉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追溯源头,是从延慧当班主任开始的。
学校有班主任对学生必须进行家访的规定。规定只是规定,大多数老师根本不把这个规定当回事,何况也没有什么严格要求和专项考核。在进行过最初的几次家访后,延慧突然对这项别的老师都认为无关紧要的工作上了瘾。有一天,她带有宣告性质地对雷融说,从今天起,她要每天对班上的学生进行家访。
雷融只当她是开玩笑,也没当回事。孰料,延慧说到做到了。
一个班也就六十名学生,一年却有三百六十五天,延慧轮番进行。
后来,延慧的始终如一的行为终于变成了荣誉的成果,水涨船高,荣誉的成果又加固了她的行为。同时,荣誉的成果要求她必须摒弃一切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所以,与班主任相关的那些物质利益自然与她无干。
延慧说,我总不能挂羊头卖狗肉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吧?
到了最后,雷融都搞不清延慧到底是享受家访本身的乐趣还是荣誉带来的乐趣,反正她每天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跑来跑去,从骑自行车到骑电动车直到买下这辆汽车,完全把家撇给了他。
延慧说,反正你不忙。
他们积攒的钱不多,所以只是买了一辆中低档的车,连买车带上户入保险刚十万出头。
延慧说,白天你开,晚上我开。这样似乎很公平的,雷融说不得嘴。
但雷融想说,我开车是为了接送孩子,你花费油钱却办着对家庭无益的事。
当然雷融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延慧会为他所谓的“有益”“无益”与他纠缠个没完。因为从大道理上讲,延慧的行为怎么会“无益”呢——社会都承认她了,他雷融算什么呢?
而且,延慧下班后到了小区,却很少回家一趟,而是自己持有一把钥匙,直接开走雷融接回孩子后停放在小区里的车。
曾经,雷融忍不住对延慧说,你一放学就去学生家,正巧赶上人家的饭点,你不别扭,人家能不别扭吗?
延慧说,别扭什么,反正我从不在学生家吃饭。
你在,人家都不能畅快地吃饭。
那是你,你不能以你的心思揣度别人。
我觉得你还是先回来吃过晚饭再去家访的好。
哼,你是怕我饿着?你不过想让我回来做饭拴住我罢了。问题是我一回来,等忙完家务,也许时间太晚就出不了门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又没人逼你。小樱不是你女儿吗,你能把你那腔热血用在女儿身上,说不定以后就考上清华北大了。
你是大学生,我不过一个小师范毕业,小樱由你辅导学习就够了。
问题是你是老师,更知道如何辅导孩子学习。
雷融,别找借口好不好?我是在工作,别拉我后腿!
通常的争辩,在延慧提出“工作”二字后宣告结束。“工作”成了延慧永远的制高点,不消几发子弹,便能结束战斗。尽管战败的一方并不心服口服。
从此以后,他们这个小家庭,特别是他们的夫妻关系,因延慧当初的那个决定而逆转。不管那个决定是心血来潮或蓄谋已久,它巨大的能量和惯性拖着雷融到一个不情愿的地方去。就像延慧说的,他工作的确不忙,而且由于他在单位的地位,也很少有应酬,所以家务活就完全摊给了他,做饭、洗碗、接送孩子上下学附带辅导作业。刚结婚时,雷融倒是愿意干一些家务活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现在不同了,活儿没比以前增添多少,却因为心境的改变,家务活便成了苦役。如果再细一点探究与之前的差别,以前是想做就做(尽管通常是想做的),不想做毕竟还有延慧后备。现在是想不想做都得做,你没得选择。所以延慧刚才那个让他顺便接孩子的电话,其实是再次激起了他已压抑得很深的愤怒。
所以他就有了这种其实没有价值的拖延。他也知道,他肯定会在女儿放学前赶回他们县城的。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判断出停车无碍,他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踩刹车,让车子停靠在高速路的应急车道上。刚才他把买的那两提茶叶放在了驾驶室的后排座位上。扭身提过一盒,果真感觉分量很轻,于是心中一凛:莫非那家伙给我的是空盒?又拿起另外一盒,仍是一样的轻飘飘。
雷融的心开始往下沉:看来是上当了。
他决定拆开包装检查一下,可拆开包装,整提茶叶也就废了。这么贵的茶叶,他和延慧决计舍不得自己喝的,唯一的用途只能是送礼。可拆开包装的茶叶还怎么能送出去呢?
那也得拆开。总不能有一天送人空盒子吧,被人发觉那可糗大了。
终于拆开,雷融瞬间又后悔了:茶盒里的茶叶装得满满的,像小背头展示给他的那样。
他就恨自己疑神疑鬼,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关键,回去怎么和延慧交代?
雷融站在学校门口,从衣着完全一样熙熙攘攘的孩子间努力辨别哪张是女儿雷樱的脸。正在张望时,瘦豆芽菜般的雷樱突然提溜着书包哭丧着脸站在自己面前。
雷融心里一惊:挨老师批评了?平常活蹦乱跳的,不是这个样子啊。
雷樱一开口,就有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爸,我难受。”
“哪儿难受啊?”
“想吐。”
见雷樱这样说,雷融反倒放了心,想没准是什么东西吃撑了,消化不了,回去吃两片健胃消食片就好了。
他抚摸一下女儿的脑袋,接过她手中的书包,牵着她的手往车上走。
当初雷樱入学时,雷融建议雷樱就到延慧所在的学校上学,这样什么都方便些,最起码接送孩子不是什么问题。但延慧认死理,说她们学校不如实验小学,所以千方百计托了关系把孩子送到了离他们家较远的实验小学。愈到后来,他愈感到当初这个决定的失策。
上了车,发动引擎,雷樱迫不及待地按动按钮打开车窗玻璃,然后把脑袋歪在车座上。过红绿灯的时候,雷融不小心猛踩了一下刹车,雷樱身子前栽的同时干呕了两声。
稍定情绪后,雷樱哭出声来。
雷融赶紧安慰她几句,然后问她中午吃的什么。雷樱说米饭。问什么菜。雷樱说红烧里脊,妈妈叫的外卖。
雷融皱了一下眉头,想延慧果然任性。
雷融上Z城前一天,雷樱突然扁桃体发炎,遵照经验养成的惯例,雷融没带女儿上医院,自作主张让她服上抗生素,这种情况,一般服几天药就好了。
初到Z城那晚,雷融记挂女儿的病情,往家里打了电话,延慧照例家访去了,只留雷樱一个人在家做作业。问晚饭吃的什么,女儿兴冲冲地在电话那头说,妈妈给了她十元钱,她在小区门口买了两只夹肉饼吃,美死了!雷融说,你现在患了感冒,扁桃体发炎,吃肉不利于病愈,告诉妈妈明天可不敢吃这些东西了,多喝点米粥什么的。晚些时候,雷融估摸着延慧回来了,为此又专门打了电话,说感冒了吃肉食、海鲜类的东西不好。延慧在那头不以为然,说明明是扁桃体发炎,又不是感冒。雷融说扁桃体炎就是感冒的一种,所有上呼吸道感染都可称为感冒。延慧在那头不屑,说好像你是个医生似的。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打着了雷融的软肋,他有一丝恼怒,便反驳道,即使我不是医生,好歹在医院工作,总比你知道的多吧。延慧用他熟知的每逢她想尽快结束争论时的那种惯用口气说,好了,好了,听你的,不吃便是。说完便扣掉了电话,把他还想再叮嘱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但愿延慧能听自己的。于是昨晚,他半忐忑半期望地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依旧兴冲冲的,说在东关那家老店吃的过油肉大米,仍旧用的那个词语,“香死了”。雷樱还说,老爸你以后多出去吧,你出去我就能改善生活。好像他在这个家有多讨厌似的。
雷融忍着没给延慧打电话,想不管怎样自己明天就回去了,没必要在电话里浪费口舌,关键是浪费口舌也无济于事,延慧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经常搞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在家,好歹能从大局上掌控一些事情。特别是女儿,平素就是他照料的,所以日常生活小节,延慧也由着他。
这下听说中午女儿吃的还是肉食,他真的生气了,后悔昨天不该忍住,没和延慧通那个电话。看,果真出问题了吧。他心中甚至涌起那么一丝幸灾乐祸的残忍,即以女儿的病痛作代价好给延慧一个教训,以此来验证他的说法是正确的——她不听他的,是咎由自取。
打开门锁,女儿一头扑在沙发上。客厅、卧室像雷融在家时一样杂乱,或者说比他在家时还要杂乱,延慧顾不上也懒得收拾。锅灶冷冰冰的,延慧照例没有回来。
雷融叹口气,决定给女儿熬点稀粥,于是坐锅添水下米。雷樱爱吃凉拌黄瓜,冰箱里还有。雷融正把黄瓜切丝的时候,雷樱在客厅又干呕了一下。
雷融放下刀出去,躺在沙发上的雷樱已把头和半个身子探出沙发,正在努力把干呕后残余的那种感觉咽回去,脸憋得通红。到底没有成功,又一股剧烈的恶心从胸部涌到喉咙,她的眼泪先流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她抬头叫了一声“爸爸”,余音未落,一大口秽物喷薄而出,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喷得到处都是,恶臭也弥漫了整个客厅。
雷融赶紧拍她的后背,痛苦的感觉已完全把雷樱控制,话不能说,想哭也找不到间隙,只能任眼泪横流。在雷融拍打的协助下,第二口、第三口总算吐了出来,这下好受点了,“哇”的哭声这才从口中传出。
秽物中,残存着许多没有消化的里脊块。
雷融让雷樱漱过口,躺好。他犹豫是否给延慧打个电话,告知女儿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可延慧最厌恶他在自己“工作”期间打电话了,每逢这种时候,延慧总是在那头没好气地说:“拜托,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好不好?”
甚至,他不想收拾满地的秽物,想把这个场景展示给延慧看,作为证据。
但那种酸臭真让人受不了,何况,即使“必要”,真的把这些东西留给延慧,也太过分、太小家子气了。所以雷融还是拿起了笤帚簸箕。期间,雷樱又呕吐了两次,但没吐出多少东西。抹干净茶几,把沙发垫从沙发上扯下来撂进洗衣机,打开窗户透气,全部收拾完毕,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粥熬好了,雷樱一口都不想喝。雷融想空空肚子也好。
雷樱说,爸,还有作业呢。
雷融说你现在能做吗?
雷樱起身,结果又干呕了一下。雷融说,再躺会儿吧,作业再说。
门铃响了,肯定是延慧。雷融开门时,心里已拿捏好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到何种分寸,结果延慧一进门,暂且打住了,因为延慧满脸愠怒——她的愠怒把他的愠怒暂且抑制住了,他只好表现出一种习惯性的冷淡。
真是不识好歹!延慧说。
雷融抬了一下眼皮,算是对延慧的回应。
那个崔晓朋的家长,居然对我说以后不必上他们家了。
雷融在心里冷笑一声,活该!他原本还想说这大概是大多数家长的心声,但到底没说出来。因为说出来肯定是一场吵架。他倒不惧怕吵架,但不想吵这种架,这种架吵得太多了,已经乏味了。何况今天,如果吵,还有更值得的事情。
啥饭?延慧问。
看到延慧根本没在意躺在沙发上的女儿,而且这样心安理得地在家庭中坐享其成,雷融压抑的怒气终于开始发泄:“吃吃吃,你看你都给孩子吃什么了?”
延慧抬起脸,露出诧异的面孔。
“说过孩子感冒了,不要吃肉,不要吃肉,一顿不行,还要接二连三吃。看,刚才全吐了。”
雷樱抬起头说:“妈妈,我吐了,刚才难受死了。”雷融看到,经过刚才的折腾,女儿那本就打理得简单的辫子乱作一团糟。
“吐就吐了吧,吐了就畅快了。”
“说得轻巧,你不知孩子那难受劲儿,我光收拾就收拾了半个小时。”
“孩子想吃肉啊。”
“她懂个屁!”
延慧蹙一下眉头,没理雷融,顾自走进厨房盛饭,因为她的确饿了。
雷融的怒气才发泄了个开端,而延慧的不回应又加剧了他的愤怒。他跟进厨房:“说过不要吃肉,偏偏不听!”
“雷融,你怎么这么烦啊。说一遍还不行吗,一遍一遍说!你录下来重复播放好了。已经吃了,怎么办?”
“不负责任!”
“你负责任啊,怎么撇下我们跑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我每天侍候你们娘俩,就不兴我有点事了?”
“没说你不能有事。但我带孩子,有我的方式,架不住你这么指手画脚的。”
“问题是你把孩子带病了。”
“你走之前孩子就病了好不好?”
“我是说,如果你不给孩子吃肉,说不定病已经好了!”雷融声音渐大,开始有了咆哮的意味。
“狗屁理论,就像你是个医生似的。”
又是这句话!雷融气急败坏地冲延慧吼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延慧也生了气,放下已经端好的碗,一头扎进卧室,蒙住被子不理他了。
雷樱还是挣扎着做完了作业。做完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还在,所以她拒绝吃任何东西,怕咽进什么再吐出来。雷融说了半天好话,终于让雷樱喝了点开水。
雷融继续生气,想两口子吵架,凭什么你就能一头扎在床上睡觉,而我还得继续照料孩子。每次都这样。
可雷融通常横不下心,像延慧那样把女儿撂在一旁不管。也有赌气横下心的时候,但临到末了,雷樱还是唤他干这干那的。这些年女儿已经跟惯了他。
雷樱说今晚想跟他们夫妇一起睡。看到孩子这副样子,雷融本就对她独自睡觉不放心,便同意了。
孩子钻进延慧被窝,雷融躺在孩子这边。延慧横他一眼:“去孩子那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