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段段长派个专人,把下一个女人给老陪送过来。那女人眼泡通红,看来是刚刚把段长给哭烦了。来人说:“老陪,郭姐给你放这儿了啊。”说完就走了。女人见老陪的更衣箱半开着,伸手从里边拽了一截卫生纸揩鼻涕,哽咽着说:“大哥,我……”老陪忙摆摆手说:“大姐,您可别这么叫,您今年四十九了吧?比我大十一岁呢。”女人有些不快,说:“对女士要尊重,不可以乱猜年龄的。”老陪说:“噢噢,你看我这素质。”女人说:“那你咋猜到我年纪的?猜得那么准,你认识我?”老陪摇摇头说:“不认识,就听刚才送您来的人说您姓郭。”郭姐按了按胸口,刚才中止了一下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大兄弟,我这心脏病把我给坑苦了,重活干不了,跑车也不能跑了,人人都嫌我没用。我们家那个没良心的动不动就让我滚……”老陪心想,我不是段长,你把刚才絮叨过一遍的话又重复给一个陌生人听有什么用?老陪截住话头说:“郭姐啊,刚才段长把该交代的都跟你交代了吧,你今天就能上岗对吧?这样,你回家收拾一下,两个小时以后再来,咱们晚上八点上车。注意别迟到了,赶不上车可就漏岗了。把该带的都带齐全,黑龙江那边老冷老冷的,咱们去一个班要呆好几天呢,可千万别少带了衣服,把你的心脏病急救药也带上……”郭姐“噗嗤”地一声笑了:“大兄弟,你这嘴咋比女人还碎啊,不过心眼儿可是挺好使。”
老陪不姓陪,也不姓裴,他姓郑。他原来也是列车段的一个列车员。大约六七年前,他当列车员的时候,碰到一个旅客在餐车里酒后闹事,抢过餐车厨师的刀刺向另一名旅客。老陪来不及夺刀,在中间挡了一下,被刺伤了脾脏。打那以后,段领导就没让他再跑车了。当列车员很辛苦很劳累的,每天跟着火车四处跑,时时面对超员的旅客,超负荷地工作,身强力壮的人都常常吃不消,何况一副受过重伤的身体。段长就让老陪在办公楼里做了勤杂工。
当列车员的自然是女人多,女人多了事儿也就多了。有一个问题就让段领导们挺头疼,一些跑了半辈子车的女列车员常来哭诉,有的说年岁大了实在跑不动了,领导行行好给改改行吧;有的说跑出了一身的职业病,说着就要脱裤子给段长看她的下肢静脉曲张;还有的给段长看她的肩周炎。段长脸上挂起笑,忙不迭地给人家作揖说:“张姐张姐,您行行好,先把裤子提上,怪冷的,冻着哪儿就不好了。您老的问题呢,是个历史悠久的大问题,我们保证以最快速度给您解决。”
列车段列车段,顾名思义,除了当列车员哪儿有别的什么轻松岗位?难道都让她们到办公楼来,跟老陪楼上送开水楼下拖地板吗?那还叫列车段吗?成了中年女子家政队了。况且,照顾谁不照顾谁,开了一个口子还能再堵得上吗?
段领导开了几次专项工作会,研究出一个折中的方案。第一,可以整合出一个新岗位来,既不用再当列车员,又决不能安排在办公楼里让人看着闹眼睛;第二,这个岗位不可以随便安排人,必须年满四十九周岁,还有一年或一年不到就要退休了的,严重静脉曲张或肩周炎者才有资格享受。这种照顾有些象征性质,毕竟也能解一解燃眉之苦。
这天下午,老陪上楼给段长送报纸。段长刚午休起来,正在办公室间的值班室里叠被子,已经快叠好了,突然拎起来一抖手,把被子又抖乱了,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老陪。把老陪看得心发毛,心想段长还要睡觉吗?为什么这种眼神看着我?
“老郑呀……”那时候老陪还没有眼下这个称号,段长一指被子,“麻烦你把被子帮我叠一下好不好?”
老陪满腹狐疑,放下报纸,上前叠好了被子。
段长摇了摇头,把被子拎起来一抖又抖乱了,自己亲自叠。叠了个标准的四四方方的豆腐块,棱是棱角是角的。段长指着叠好的被子说:“老郑呀,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跑过卧铺车的,叠个被子就叠出这水平?几年不上车就把基本功给丢光啦?”
老陪有些脸红。
段长再次把被子抖乱,一努嘴。老陪这次不敢掉以轻心了,精操细作,窝被边提被角捏出线条抚平被面,叠出一个比豆腐块还规范的豆腐块来。
段长满意地点头笑了,说:“老郑,有个新的领导职务需要你来担任。”
老陪吓一跳:“啥,领导职务?”
列车段管辖着一趟由本城开往滨江的旅客列车,夕发朝至。在滨江休息一个白天后,晚上再发回本城。段领导们折中方案的文章就做在了这趟列车上。成立了一个卧具整理班,简称叠被班,为表示对女职工工作的重视,段长亲自挂帅兼任叠被班名誉班长。一班分成两组,段长把爱哭鼻子的女职工统计了一下,数出六个四十九岁以上的,三个给一组,任命在车长竞聘中淘汰下来的男职工小老于为一组组长;三个给二组,老陪为组长。两个组轮流跟车倒班作业。
老陪没法推托,只好走马上任。一个组四个人,又要分成两伙,因为整理卧具这活儿一个人干不来,人多了又掣肘,只能两个两个地搭配着干。一组的小老于先从他那三个娘子军里挑了个最年轻的跟自己搭伙,让剩下的两人一组。说是年轻,其实都是一年出生的,小老于把算盘打到三个人的出生月份上去了,更紧要的是小老于挑的那个比另外两个长得好看,身材也相对好些,既养眼干起活儿来又不吃亏。
老陪没有小老于那么精细,给他的三个女兵开了个小会说,你们自愿结对吧,剩下那个归我好了。三个人当中有个叫齐萍的,原来跟一组的小老于一个乘务组共事。领导安排她来叠被班时她就声明只去老陪的组,说小老于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老于。小老于大名叫于国际,大伙叫他小老于不是因为他年龄小,他比老陪大许多,五十出头了,但长得比老陪年轻得多,小个头,小鼻小眼小娃娃脸,整天笑眯眯的,外号叫小蜜蜂。据说在男女关系上非常混乱。
老陪请齐萍她们三个来开会,齐萍进门就坐在了老陪大腿上,一边坐下一边做磨盘运动。老陪在另外两双眼睛的关注之下,张开了两只手,没推开齐萍,也没搂抱她。
齐萍说:“我屁股大吗?”
“比我的大。”老陪说。
齐萍把手伸到后边,插到自己的屁股和老陪的裤裆之间,用力抓。老陪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拔出来。
齐萍说:“你怎么不勃起?”
老陪说:“就是因为你屁股面积造成的,压在我脾摘除手术的刀口上了,我光顾疼了,分不出心来想别的。”
齐萍站起来,甩甩头发扭扭腰,给老陪留下了一串高跟鞋点地远去的脆响。
齐萍又上楼去找段长,要求调组,调到小老于的组去。段长说你不是说小老于长了一双咸猪手吗?怎么还甘于在他的手下?齐萍说咸就咸点吧,怎么也比没人味强。
老陪也不是个给糖就舔的人,他明白,有的糖舔上去会把舌头粘住的,比寒冬腊月里舔裸露在户外的铁棒子还要麻烦。粘上去时好粘,撕下来时代价惨重。在工作单位,老陪一贯保持低调,不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惹一身所谓的洗不清辨不明的人味。
跟老陪第一个搭伙的便由大面积齐萍变成了小号码老张。老张干干瘦瘦,前后一边平,脸上的曲线多,身上的曲线少,在男士眼中的安全系数让老陪暗自庆幸。
老陪进而发现,老张不但外观上安全,其行为举止脾气秉性足以让真正的汉子们备感忧郁。
老陪率领他的组员乘一夜的火车到达滨江站。旅客都下光了,乘务员们也离车去乘务员公寓休息,老陪他们在车上简单地吃过早饭就开始工作了。
全列十二节车厢,前边六节卧铺,后边六节硬席。老陪对组员们说,我们每伙负责三节车厢,干吧。
每节车厢六十六个铺位,作业程序是这样的,先把铺位上所有用过的被罩枕套都剥下来,床单也撤掉。然后从卧席下面拖出卧具备用包,拿出干净的被罩枕套和床单,重新套好铺好,把被子叠好和枕头一起在铺位上摆放好,最后把换下来的脏品卧具装入备用包里归位。三节车厢,从上手到干完,慢一点儿的搭档要半天时间,手脚利索的也得三个小时左右。干完活后,如果是在夏天,他们就可以下车了,去乘务员公寓休息。第二天早上他们再来。如果是冬天,他们就还要留在车上,因为他们这列车还是老式绿皮车厢,冬天还要烧取暖锅炉,段领导就给叠被班加了一项任务,看炉子。滨江冷,领导要求他们不仅要保证炉火不熄,而且要保证车厢里温暖,等晚上临发车前乘务员们回到车上时他们才能交班下车休息。
老陪也像分配卧具整理工作一样,让每伙负责三节车厢的锅炉。后边六节硬席的锅炉由段里另派的一个焚火工统一负责。
老陪他们如此重复作业六天才能回去,和小老于他们轮换。
老陪走进车厢,戴帽子戴口罩的时候,老张已经抓过一条被子边抖边开剥了。老陪无端地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条大黑皮围裙和一双水靴子,正站在屠宰案子前给白条猪褪皮;又好像强奸犯在扒日本改良式旗袍。剥到第二条时老陪听到刺啦一声,被套让老张给拽开线了。剥过几条被子,老张又捞起一个枕头。老陪在口罩后面闷声闷气地说:“张姐啊,稍微轻点儿呗,你跟那枕头多大的仇恨啊,掏鸡肠子呢?而且咱的工作是整理卧具不是制造雾霾啊!”老张不以为意。老张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在满车厢飞舞的粉尘中呼喘自如。
老陪很难想象这样的老张会可怜兮兮地在人前抹眼泪。可听说她是在段长办公室里哭得最勤的,也是第一个脱裤子的,搞得段长很无奈。
干着干着老张突然没影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她从车厢另一头的锅炉间那边走回来,原来是给炉子添煤去了。老张两手黑灰,抓过被子接着剥皮。
用过的卧具都撤完了,该套新被罩新枕套铺新床单了。勤奋的老张又去添了一次煤,张着两手来抓新被罩。老陪拿出挡刀的勇气挡住老张说:“张姐张姐,洗洗手吧。”
老张说:“又不是咱自家的东西,哪儿那么些穷讲究。”
老陪摘下口罩微笑着:“还是洗洗吧张姐,洗干净了手才好干活啊,不差这一会儿,我等你。”
老张嘟嘟囔囔:“就你事多,下次你去添煤好了,我还懒得管了呢。”
套被罩和叠被子就得两个人配合着来干了。每套好一个,两个人把四角一抻,双手一翻一折一送,一条被子就叠出初步的四方形了。
老陪和老张在各铺位上爬上爬下,把叠好的被子套好的枕头摆好。老陪顺手捏、提、抚平,做“豆腐块”。老陪临来时对段领导做了三点保证:照顾好大姐们、善待工作、尊重旅客。老张摆完了就在一张下铺上半躺半坐斜靠下身子,摸出一根烟卷来抽,跷起二郎腿脱下鞋和袜子掰脚趾缝。老陪发现了,这个人在修理自己时同样懒得洗手。老张一边忙乎一边跟斜上铺的老陪说话:“你整那些造型干啥,有什么屁用。”老陪干自己的活儿,装没听着。老张便转移了话题,开始即兴骂人了,她骂段长骂齐萍也骂没事到火车卧铺上来睡觉的旅客。连小老于也叫她捎带着骂了好几嘴。老陪想,她背后会不会骂我呢?他突然想听听这个人到底都在骂些什么,刚才没在意,光听声音没听内容,便把耳朵支了支。
老张却暂停了,掐灭烟头穿鞋下了铺,撑开几个取空了的卧具备品包,把散落在各处的换下来的被罩床单枕套收起来成团成团地往里装。包很快装得鼓鼓囊囊用手都塞不进去了,老张站起来用脚往里踹。老陪在上铺喊了一声:“张姐,你倒是点点数啊。”老张已经把备品包的拉链硬拉上,几脚丫子踹回铺底下去了。
老陪就这样和老张搭档了四个半月,老张退休回家了。第二个搭档是赵姐,九个月。第三个搭档是杨姐,整半年。三个档期过后,段长不再叫他老郑了,“老陪”正式成了他名副其实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