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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老虎”

建国以来,开初几十年,各项运动不断。

建国初期,先有个“镇反”运动。镇反,是镇压反革命。这和人们惯常理解的历史上的情况有所不同。历史上,改朝换代,新君登基,似乎都要大赦天下。要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之类。当然,封建王朝不能与革命政权同日而语。这中间没有可比性。这且存而不论。

镇反之后,接着有个“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什么的。主要是反贪污。就是在三反运动中,我父亲被打成贪污犯,开除了党籍。打击贪污,当时的名堂特别叫做“打老虎”;大贪污犯呢,便叫做“大老虎”。

当时,我四岁多的样子,只有些朦胧的记忆。好像还为父亲是个“大老虎”而格外骄傲。事实上,一个曾经的地下工作人员,被开除出党,对家庭家族、妻小子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那不仅是父亲个人一生被强加的政治污点,那也成了笼罩在整个家庭头上的一个无法祛除的梦魇。

父亲到底贪污没有?如果他真的是个贪污犯,做儿子的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严酷事实?

我在这样的梦魇中渐渐长大,也渐渐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发家致富,是古今中外所有人的极普通的梦想。贵为天子,尚且要衣锦还乡。项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这个最后失败了的楚霸王被人讥为沐猴而冠者。胜利者刘邦拥有了天下,果然荣归故里,高唱《大风歌》,踌躇满志问他老爹说他的财富“孰与仲多”。何况平头百姓,草木之人。

如前所说,先头我爹干脚行,当过大工头,挣下的现大洋源源不断捎回家乡,爷爷名下置买了几十亩地。临到土改,爷爷去世,老弟兄们分开田产,一家有十亩地。一家十亩地,在我们老家却只能达到下中农的水平。土地改革运动之后,土地已不容许买卖,我爹和他的老弟兄们只从赤贫户奋斗成个下中农,憾恨多多。当然也很后怕:要是土改晚来几年,咱家折腾成地主富农,被夺去田产、分光浮财,还要被烙铁火鏊老虎凳斗个贼死然后扫地出门,那才叫“孰与仲多”哩!

但父亲是那种不甘平庸的人,骨子里不想只吃那种一般情况饿不死人的大锅饭。总想有所作为,总想与众不同,总想出人头地,总想强调自我。

做地下工作时,父亲与母亲在太原建立了家庭,作为交通站。为掩护交通站也为筹措活动经费,经上级批准由我爹出资开过一间杂货店。他是东家,大号张贤禄,掌柜的叫李德骐,管账先生是陈胜谋,三个人名号中各取一字恰是凑了一个不坏的字号“贤德胜”。我母亲也就顺理成章当上了内掌柜老板娘,算早早参加地下工作因而日后有资格办个离休。我爹当东家、开买卖,富发不富发?单是营救同志,我爹个人出资就花去了大洋三千七百元。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干的还是脚行,依然是带领指派苦力工们给发电厂卸煤。但他的身份不再叫工头,当了新政权的官,官衔运输部主任。每月薪饷小米八百斤,折合纸币七十多块。手头尚且有几个闲钱,既不许买地当地主,他就在杂货店的基础上扩展铺面搞了一个裁缝铺成衣庄。注册招牌顺从潮流叫做“新华国旗店”。简而言之,他是瞅准空子抓紧机会一门心思要富发。“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判清算的所谓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曾经号召党员带头发展资本主义。正在那一段,我爹的国旗店拥有机器七八台雇员十来名资金上万元,老爷子当年刚满三十岁俨然就成了一位青年企业家。若是晚生三十年,到一九八十年代欣逢了改革开放,他也许就会受到表彰胸佩红花甚至登报上电视。然而,他的命运不济大大走着背字儿,“三反”运动突然开始,本来可以利国利民利己的国旗店被抄没,他还给打成了新把头贪污犯。也就是“大老虎”。

据说,贪污犯重则枪毙轻则判刑,老爷子多亏做过地下工作有些功劳苦劳将功折罪法外施恩只被清除出党了事。这就好比过去的举人秀才身有功名,可以不给门神土地叩头上县大堂长揖不拜,违纪犯法可以革除衣冠作为处分从此是为“白身”。老百姓更叫这是“白皮”。那样的时代,各项运动不断,委屈个把人算什么,我家老爷子做过地下工作,不曾升官发财却成了一张白皮,又何值一哂。然而,不知是沿用“连坐法”还是“保甲法”,爹的历史问题却始终影响着儿子的进步比如我的入团参军入党提干之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话很入耳很温和很安定团结,但这只是针对受害者讲的。管档案的却不肯让过去的就平白过去,一味刁难纠缠不休。所以,我当年虽然不敢公然埋怨父亲,要求上进受到牵连则总想把事情问清楚。每当那时,一向开朗豪爽的父亲就像接了报丧帖子,面色灰黑挨了女人鞋底一般,鬼打了似的,仿佛又一次面对了冤枉的审判。

按理,他开办国旗店不合潮流,停办了不就是了?资金财产叫人眼红,没收了不就完了?怎么又弄出贪污案的呢?

父亲尽管不愉快,但又不能不面对我的询问、疑问乃至质问。片片段段的,我渐渐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一个情况,他的上级出了事儿。晋冀二分区城工部这条线上的,大多受到了冲击。共产党进城掌权,原先各大根据地山头派系林立,免不了相互挤压。做过地下工作的,多数失势。城工部长孟建夫被开除党籍,官贬三级。当了化工厂工会主席的张岳飞也被开除,关了禁闭。王林被逼不过,投水自尽。这是一点客观态势。

一个情况,运动来了如山倒,玉石俱焚。“三反”运动上级下达了指标,各单位必须打出多少大老虎,限期完成任务。我父亲撞在枪口上,在劫难逃。

具体说来,也有点戏剧化的由头。我爹从日本鬼子占领太原时代就当着大工头的脚行北工房,主要活路是给发电厂卸煤。卸下煤炭,工人要使筐子扛上煤台,所以那活儿老太原都知道叫“扛黑煤”。新中国成立后,扛黑煤的苦力还算电厂的外佣工,我爹的上司当了发电厂的党委书记,我爹的身份便不再叫工头,变成了正式职工并且荣任了电厂的运输部主任。正是政权新建,务要肃清敌特。但工厂保卫科呼叫苦力工们去询问情况,却一律使手铐手枪押解了,工人们就十分不满。怎么?比国民党还凶啊?情况反映上去,上级很重视。派员下来调查,重点来问我爹,以这位久经考验的老地下党员的言语作准。我那老爹却不会编假话,也不懂三缄其口的计策,说了亲眼所见的实际情况。结果,保卫科长停职检查,去住党校。而“三反”运动随后开始,那保卫科长恰就住罢了党校、提高了觉悟,以“三反”运动工作组组长身份重归发电厂。这样一来,虽不好说那保卫科长挟私报复,我爹被当做运动的重点则是爱你没商量。

工作组先把我爹突然监禁是为隔离审查,开始逼供信。同时在运输部垛了五十袋洋面,让苦力们放开肚儿白吃,只要勇于检举揭发大老虎,不上班照样开工钱。运动嘛,是得有个运动的样子。过来人见识多多,谁个不怕。我爹却是一个犟种,没贪污硬是不肯承认有贪污。三伏天给穿了皮袄,旁边烧起烘炉大火烤那大老虎;渴了没水喝,要喝就是苦力们洗澡塘子里舀来的浮沫。耗到三九天,你就甭烤火,牵到水塔下边浇冷水,冻那大老虎;冻成冰壳儿再拿棒子敲碎,剥出“人仁儿”来继续斗争。我那犟种爹做地下工作时,被鬼子灌过凉水,灌鼓了肚皮使杠子压,压得口鼻喷水屎尿满裆;又坐过国民党的老虎凳,脚后跟那儿垫过三块砖。那样的刑法之下尚且保守秘密坚不吐实,何况这点子折磨,何况还是要你诬认谎状。

但老话说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我那刚硬的父亲到底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问他:那你后来为什么就承认了?父亲惨然一笑。

一者,他如实对我承认是有点寒心啦!脑袋掖在裤腰边跟着共产党干了一场,落到这般境地,想不到也想不通。二者,他是对运动确实害怕啦!再顽抗下去说是要交给群众“乱棍打死”,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死了还不是白死。怕死不当共产党,他却十分怕死。蝼蚁惜命,不稀奇死后平反昭雪开追悼会的高级待遇。他很低级而卑俗,认为好死不如歹活着。况且眼看捞不着好死,会死得十分痛苦而惨烈。

于是,我爹当下呵呵一笑,招了。

保卫科长也笑了。说这不对啦!

这也确实应该说是“坦白从宽”。否则,抗拒下去一命呜呼哪里笑得出来,又怎能欣赏到科长的笑容。

贪污款项共计三千九百元整。罪犯供认不违当堂画押。

贪污款,必须立即退赔。三千九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一个苦力工,不吃不喝,要连干四十年。一斤小米七分钱,一颗鸡蛋二分半,贪污那么多小米什么时候吃得完。如今勒令退赃,哪里偷那么多鸡蛋去。尽管父亲平素为人疏财仗义救苦急难相处了些朋友弟兄,今番伸手求告,到底不是当年解囊相授。实在没法子了,只得回老家筹措。原来血浓于水,自家弟兄借也究竟容易些。大伯卖掉了他的驴,四伯攉尽了他缸里的米。千辛万苦终于将贪污款尽数筹集齐备,一块蓝布包袱皮儿整整齐齐包了,呈交工作组当面清点无误交割明白。发电厂贪污大案一举结案,大老虎只从轻发落开除党籍了事。

父亲被开除党籍,自然从此就是白皮。倒是没开除公职,还可以在发电厂上班。但由于工资低,借钱归还债务压力大,一个曾经的大头儿,也不好混在熟人堆里扛黑煤,他干脆扔掉工作自己另外去找能赚大钱的活路。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对保存工龄以利日后退休还缺少认识,父亲的情况又是火烧眉毛顾眼下。当时,尚未公私合营,拉排子车搞运输还是个体经营,比较来钱,自然劳动强度也足够大。一人驾辕二人拉套三个人能拉四五吨货,那真是比牛马还卖命。老爷子脚行出身,本来就是好苦水,于是一条套绳襻上肩,从此拉大车。挪了地方没改行,还算脚行;干一回革命遭开除,依然白皮;只多了一个贪污犯的名头,背了一身债。

父亲刚满三十,遭逢了这番挫折,当时我才三四岁。可以说全然不存什么记忆,只留有若干朦胧的印象片断。便是这些片断,怕也是大人们陆续讲述给我的居多。

我爹被审查扣押期间,人们历来的习惯说法是给“扣”起来了。我那时在村里见过扣麻雀,是用铜盆或草筛设置的机关。绳子拴了一根小棍,支住草筛,草筛下面撒些五谷引诱麻雀来叼食,这儿扯动绳子,草筛扣下。我还见过杀了猪防止狗来偷吃,人们使大铁锅扣住猪肉扇子,大铁锅上另外压上大石头。在我的想象中,父亲就是被扣在大铁锅底下。我替他感到憋气与黑暗,似乎还做过那样身临其境的噩梦。

父亲出了事儿,祖母曾带我赶来太原。老太太的儿子虽多,但十指连心,哪个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想见见她的六儿,当然不被允许。这期间,我家生活陷入极度困难,据奶奶讲,邻家孩子吃罢梨,扔掉了梨核儿,我竟抢着捡起来,任谁都夺不下。我把梨核儿、梨籽儿包括梨把儿统通嚼食干净,母亲要呻喝我,见祖母在一边落了泪,也就罢了。长大后,我还专门嚼食过梨核儿,它是酸的。因而读清人金圣叹故事,读到他临刑前与儿子的联对:“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便怦然心动。

为给奶奶散心,我妈还带我们上过公园。那时,太原就一个公园,当初叫人民公园如今叫儿童公园。早先沿了湖边关些虫豸,这儿就又兼作动物园。看到狼们在笼子里惶惶地往来折反寻找出路,那眼神令人不由顿生恻隐。直到回了村里,奶奶还尽日念叨:

见那些虫豸们关在笼子里,眼丢丢的,心里头实在是不忍哩!

而我第一次见到老虎,它的雄伟漂亮使我骄傲地大声当众宣告说:

我爹是大老虎!我是小老虎!

听到我这样孩子气的话,熟人们都笑,笑得怪模怪样。

出于生计困难,大约是有人帮着想的点子,母亲雇了洋车抱了我,曾经找过相熟朋友亲密老乡受过父亲好处得过父亲资助的人们,到人家门上去乞告求助。一个二十岁的母亲抱了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沿门乞助,那是一幅绝好的绘画一折精彩的戏文。然而,人们都怕运动。倒不完全是人心冷硬,世态炎凉。母子俩可世界兜了一圈儿,只有一位姓伍的老乡偷偷塞给我妈五块钱。

五块钱算什么呢?也许,它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支撑着我们生活下去的柱石至少还有一块砖没有崩塌。只要还有一块砖,那上面就可能重新建造崛立的圣殿。

——后来,父亲获得自由,与那位伍姓老乡照了一张合影。父亲坐着,那人站在一侧,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父亲先前和别人也有过合影的吧,家里却不曾存有一帧。在那之后,父亲再没有和外人照过合影。到我长大懂些事了,很想认识一下那位老乡,那人却早早故去了。竟是缘悭一面。

父亲既然重获自由,贪污案了结,朋友老乡就依然是朋友老乡。大家该杀棋还杀棋,该喝酒便喝酒。老虎既然出了笼,老虎到底是老虎。谁谁慢待过自家老婆孩子,某某弯转舌头胡乱揭发无端攀扯任意栽赃,父亲绝无丝毫埋怨。他虽然只有三十岁,却不愧是十八岁当大工头的人物,经过些人生历练,太清楚同类的弱点了。运动来了如山倒,他也太理解高压恐怖之下人们的反常嘴脸了。有些小说,有些影视,对某些描述对象颇不宽容,比如儿子与父亲脱离关系,妻子和丈夫离婚等等,极尽鄙薄挖苦之能事。这实在很不公平,至少是见识低下,甚或就是在曲意逢迎贼鸠山的强盗逻辑:

李玉和挨枪毙,反倒是李奶奶残忍。

对我父亲而言,他所受的冤枉早成过去。如烟往事尽成回忆,山一般的重负只化作行路人衣襟上一粒征尘。对我来说,因了父亲的历史问题而受株连影响也成了过去。过去的也只好让它过去,翻检那点玩意儿谁个爱听讨谁同情只显着咱爷们儿矫情。不过,有时我会记起毛泽东先生的一句话来:

讲历史不讲村史家史,等于放屁。

如果我们对数千年前殉葬奴隶主的累累白骨尚且恻隐叹息,我们真的有权要人们忘却自己亲历的苦难吗?

为了尽快偿清债务,父亲辞去正式工作转行拉大车,只图多赚钱。拉排车搞搬运却果然能赚钱,舍出血汗来,每月差不多能赚二百来块。这样,除去日常花用,一年争取节余一千多。有三年辛苦,那债务窟窿也就填上了。

一年头上,我爹赚到手一千多块。按习惯,在春节前应当先行清偿部分当紧债务。记得他回过老家。我又长了一岁,记事更清楚些。在我们家的旧窑洞里,每晚都聚集许多人。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窑洞穹窿上投射好多弯曲形变的黑影,很怕人。他坐在炕头,高声大气讲经说法,没完没了。早晨,阳光将窗纸一角照亮,通红耀眼,院里麻雀吵闹,奶奶头发光洁盘腿端坐,大娘蹑手蹑脚扫地掸尘,父亲却总是蒙头大睡。呼噜声又长又响,怀疑被盖下果然有一只大老虎。半上午起了炕,他又不挪窝,先抽烟。一支接一支,香烟的味儿果然比老旱烟要香。抽着烟,大娘给他做好了荷包蛋,端到炕头来。每天早上,总是三个鸡蛋。吃掉一个,再吃掉一个,然后吃掉第三个。我们已经吃过早饭,但我很馋鸡蛋,直勾勾地瞅着他。有时,他会给我剩下半个,笑了问:

喉咙里伸上手来了吧?

我老实回答:

不是。我是咽唾沫来!

这一天,他依然睡着懒觉,呼噜声里他在被盖下蓦地发出恐怖的吼声。声儿很怪,很怕人,像被谁卡了喉咙。奶奶忙去推他,问他是不是梦魇了。父亲呼隆掀了被盖,坐起上身,眼神怔怔地半晌。才说,他是做噩梦,魇住了。先是梦到一只红火球,在村口飞动,倏忽高低,后来没入我家的场院。紧接着梦到一条蛇,从我家窑洞一侧的角门那儿钻出来,满门洞那么粗!

是这样可怕的梦,梦醒来他却很兴奋。说肯定有一注大财。梦到这么粗的一条蛇,钱准少不了!

当天,父亲就匆匆动身赶奔太原。奔上太原,果然!“三反”运动已到后期甄别阶段,发电厂来人告过家里,说贪污案弄错啦,打老虎打差啦!退赔过的贪污款叫我爹到发电厂去领回来,至于党籍嘛,可以恢复,但人应当回发电厂上班。

父亲去取钱,当面付款的正是那位保卫科长、“三反”运动中的工作组长。包钱的仍然是那块蓝布包袱皮儿,整整齐齐的见棱见角。运动后期虽有甄别,但前期工作成绩突出雷霆火爆,保卫科长已升任组织部长厂党委常委。退款的时候,常委部长把我老子熊了一顿:

没有的事瞎胡承认,这不是成心给组织上找麻烦嘛!你还是做过地下工作经过白色恐怖哩,能经得起考验吗?这样的党员,给党丢人抹黑!败坏我们党的形象!——好啦,关于你的党籍问题,先回工厂来上班,好好写个检查交给我,我直接递交党委再行研究!

不知出于什么微妙的心理还是意气用事,老爷子将党籍扔在发电厂弃之如敝屣,只把那本来属于自己的钱拎了回来。也许是他不肯再做检查,也许是他觉得当白皮更自由些;也许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共产主义的奥妙理想,也许他到底更爱钱。但如此一来,他的档案中就永远记载了因贪污被开除党籍的行状,他到底已不是清洁的白皮。他自己和我妈以及我,往后就一直受着没完没了的牵连影响。

往后牵连千千万,毕竟在往后。金刚眼赛水镜也算不出往后中国要搞多少运动,多少人要经历多少劫难。此时节老爷子手头拎回现钞万万千,到底是眼下。蓝布包袱皮儿里边整沓子成摞子,先就得盘算怎么开销它。已经给人家退赔掉的贪污款,做了一个噩梦,就原封不动拎回来。这噩梦倒也做得,这钱倒像是白捡的。

欠了人的债务,原计划苦干三年还清。只消一年,欠债偿清,实际上余出一年苦干的收入有将近两千元。这两千元如何使用,颇费踌躇。买地吗?土地已不许买卖。况且地多了变成地主有贫农团候着你。贫农掌天下,说啥就是啥。不是闹着玩儿的。开买卖吗?正开得火爆的店铺被尽数抄没。我爹强烈的发家致富的梦想终于噩梦醒来是早晨:世道原来变了。据说往后会变成什么共产主义,人人都要上天堂。眼下,却是既不许发家又不许致富。任你有吃天的本事,也不得施展。甚至单是想一想,也不成。因为有人替你想,为你“谋”幸福。你自个儿也要“谋”,你以为你是谁?

发家致富施展本领的道道儿都被堵死,老爷子经过一番思考谋划,觉着还有一件事情可办。那就是盖房,如同建国以来直至如今的农民所思谋的一样,“我想有个家”。

——由于仅仅是实行责任制,农民分到的土地叫做“责任田”,“还田与民”的政策不彻底,农民对土地仅有使用权并无所有权。农民就千方百计要求批地基,变相占有土地资源。许多村庄,新房林立,初级阶段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一片新面貌,老宅旧院纷纷废弃如一座坟场。山林既然也是国家的,林木砍伐便屡禁不止,开山取石无有已时,山体残破沟岭童秃触目惊心!而在先前,土地是农民自家的,谁个舍得那么铺张!与土地毗邻的山林也是农民自家的,谁个又敢随便砍伐开采!比如我自幼生活的山村,村前村后的山林自古封为“禁山”,那是连一根草也不许砍伐。村人建房开取石料,也有专门的采石场,而且动工之前要祭拜山神,焚表上香。土地山林各有其主,拥有归属之主权,乃具保护之责任;而风水崇拜敬天法祖的传统之下,有古老的环保意识顽强存在。呜呼,夫复何言哉!

且说我爹准备动工盖房,举家一致赞同。

爷爷在日,老张家全部积蓄都用来买地了。整个家族住房,只有六间瓦房三眼破窑,一眼窑里还养着牲口。全家住处既破旧,也窄憋。除过我父母在太原,其余六位伯叔都成过了家,还有祖母,确实拥挤。住房紧张,大家缘何不盖房?一来,爷爷去世时,众家弟兄只分了地亩,未分房产;这也是我爷爷留给我奶奶的一份遗产——房产在老太太名下,老太君因而威风八面,儿子媳妇不孝顺的也孝顺了。二来,大家一时都没盖房的实力。起房盖屋,对任何时候的农家岂是容易的!我爹乐意出资为大家盖房,众弟兄谁个会反对呢?

说来那时的两千块钱也真个值钱。购地皮买材料雇工匠一切花销尽数现金开支,竟是崭新笔直盖起十九间房。还打了两口旱井,造了一挂新车,买了一头犍牛。之外,众弟兄们苦受了几十年,还都睡光板席子,从来没铺过褥子,家里唯有一条羊毛毡当年爷爷铺如今奶奶铺,我爹最后给弟兄们每家扯了两床铺盖。

当时我有五岁,记忆能力完全具备了。父亲起动那样浩大的工程,不唯村中轰动,四乡八里一般名声响亮。我们家乡当年吃脚行的多,其中大部分又都在我爹手下扛过黑煤,刚刚传说张家老六被打成大老虎,老六今番举动就更加多了些新闻色彩。

我们县境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藏山,传说乃春秋时期赵氏孤儿藏身之所。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有传统庙会,盛况非凡。记得赶庙会时节,我家的工程已近扫尾,举家人等都喜气洋洋上藏山,而我爹特地把他自己打扮了一番。按说,他是城里人,至少是从城里归来探家的人。依当时的乡俗,他是所谓的“府客”。府客,是相对于京客而言的。在北京做事的人,称做京客;而太原市老百姓向来叫太原府,在太原做事的,自然就是府客。府客京客,是乡民对奔州窜府见过世面的人的尊称。他们一般都留分头穿制服,偶尔回乡,穿着十分打眼,领导着一方地面的服饰发型新潮流。我家老爷子那一回偏偏独出心裁,搞了个彻头彻尾的农民装扮:

身穿白布中式裤褂,脚蹬青布洒鞋踢倒山,头上箍条毛巾是那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毛巾头儿在前额绾个英雄结,腰间丈二海昌蓝布缝制的一条腰带,左右盘旋系出麻花八吊形状。

他的个头儿本来高,脸色又足够黑,这般装束在人山人海的庙会上要多扎眼有多扎眼。也许他原本就是要标新立异炫耀兜售孔雀开屏顾盼自雄的吧!熟人因而立即都发现了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将哈德门红锡包高级香烟一排子一排子散出去。大闺女小媳妇们也大多瞅了他看,本村的骚情女人们更缠定了他,要他买凉粉买冰糖,还得寸进尺嚷嚷要瞧西洋景儿。当然,我们本家一茬子小弟兄小姊妹宝山靠山们翠凤翠果们,也都得了些铅笔蜡笔之类的小礼品。小孩子与大闺女、小媳妇和大破鞋,皆大欢喜。

奶奶听说了,自然不高兴。不希望他那么张扬,做人不本分;也不喜欢他给那些闺女媳妇们破费,做事太招摇。但我却十分羡慕他,为他由衷感到骄傲。便是今天回想,我也认为他张狂得有理。人生能有几次狂?怕甚招摇与张扬!而从那之后,“三反”之余有“五反”,反胡风接着反右派,也许只有搞运动整人杀人的人才是很张扬的吧。我那开朗豪爽的父亲就再也没有机会那么张扬过了。

父亲给家里盖起十九间房,连同老产九间共有二十八间。祖母随大伯生活,当然住了新盖的最宽绰的大正房,众伯叔也都各各分到住房五六间不等。尽管房契都由祖母执掌,大家不曾获得所有权却得到了使用权。至少住处是暂时解决了,不再那么窄憋。

盖了那么多房,父亲却没有要求分一间房。虽说他在太原,但终有叶落归根的一天,是否在名义上他也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几间房呢?道理在那儿明摆着,我那经事的奶奶自然想到了。所以,她临死前,特别关照我要注意提醒我爹,在她百年之后,无论如何猪窝狗圈也分一间。如此,临时回乡有自家的歇脚处;说的远一点,死回来也有个停灵的场所。

祖母去世在1964年。打发了祖母,依乡俗众弟兄们正式分家。爷爷故去时,其实大家已经分开另过了。只是,奶奶有些财物,还有房产,总得分劈清楚。分家析产,普天下一样,弟兄们最易起矛盾。父亲弟兄七人,村亲邻里早早嘀咕:那还不打个头破血流!

奶奶下葬后,具体分家事务是由我爹主持的。弟兄七人友好协商,妇女儿童一律不准参加意见,甚至不许随便进入会场。奶奶一世节俭,布匹衣物存了几箱柜,除了我爹其余六家每家分到四大包袱。至于住房,大家既然已经住了多年,契约就按居住情况写定,老弟兄们从此获得了住房的产权。我父亲呢,不分财物,也不要房产,只在契约上加注一条:日后老六回村盖房,每家投工一百个,折合人民币六十元整。假如不投工并且不出钱,拆房一间抵偿——这一款,也只是虚声恫吓罢了。这样,我爹出资建房十九间,只在名义上拥有房屋六间。老弟兄们都占便宜,不过便宜有大小多寡而已。妯娌们女人见识浅,嘀咕一回,也只在厨房磨房小声嘀咕几句罢了。我爹主持分家事务,竟是闹了个安定团结一派祥和。

——因为祖母有遗言,所以我就不顾会场纪律擅自闯了进去,将奶奶的话如实复述一遍。擅闯会场不对,但奶奶尸骨未寒她的遗言又势在不能不传达,老实讲我是有些手捧尚方宝剑的肆无忌惮哩!但父亲也许是出于严肃纪律执法无情吧,竟是兜头给了我一闷棍,声色俱厉:

这场合没你小子说话的份儿!“好儿不住爷房”,你倒指望日后住老子盖的房哩?

祖母去世时,我十五岁。我被父亲当众轰了出来。我从此恨恨地记下了他的那句话。我果然没住他盖的包括他租的房子。倒是后来他们老俩买房装修什么的,我还尽力资助了一把。

当然,这只是我们父子间的一桩小事,一段无伤大雅的插曲。所以交待一番,只是要介绍清楚父亲大兴土木浩大工程的最终结局。

——他盖了许多房,他自己却没有房。他几乎燃尽了自身,照亮的却是别人。如此而已。

——建国初期父亲回乡盖房,几乎成了他前半生辉煌业绩的顶点。

他不是贪污犯“大老虎”,但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印象却不妨说就是一匹大老虎。猛虎一只拦了路,母猪一窝拱墙根。

此后,三十年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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