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师傅顶喜欢人家称呼他为林师傅了。
有人叫他林大哥,有人叫他老林,也有人叫他林先生,当然这种称呼少之又少,多半是广东本地人会这样唤他,他们还不叫林先生,直接把“先”去了,叫做林生。开始林师傅觉得有点担不起,先生到底是尊称,然而来广东久了,听他们唤谁都是先生,张生、李生、赵生……后来也就不以为意了。也有人直呼他名字的,这个就更少了,几乎没人这样白眉赤眼地喊过他全名,除非是上医院。拿着病历,捏着挂号单,耳朵就机灵地竖着,怕错过了就诊。但猛一听有人唤他,林师傅还是有点惊,有点不像称呼自己的感觉,总是骇得一愣,然后到人家叫上第二遍第三遍时,才答应一声,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林师傅身体很棒,基本上轮不到医院叫号的小美女护士逮着机会叫他全名。所以,林师傅还是叫林师傅。
林师傅住在工业区的宿舍楼里。
他所在的这房,是个四人间,挺干净的。靠里有独立的卫生间,洗漱挺方便。正屋里一溜四张高低床,下铺睡人,上铺摆些各自的私人物品。林师傅很喜欢这个工业区,一直跟着老板,换过好几个地方,老板从小作坊到小车间再到现在这栋大厂房,宿舍楼就属这个工业区的最好了。工业区虽然不在闹市,但地处喧哗的区中心,晚上有时候出门逛一圈,大商场小店面都开得挺晚,街上人也多,哪儿哪都灯火辉煌,哪儿哪都人影幢幢。
其实林师傅是有家的,在深圳的家。有家就是指有老婆的地方。林师傅的老婆住在龙岗,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农民房,正室里面有双人床,厅里面有电视机,卫生间隔在封闭的阳台里。广东人对卫生设施看得比较重,再简陋的出租屋里一般也有沐浴设备。林师傅的老婆又在阳台的另一半放了张长板桌,装了一个煤气灶,引了水龙头,置了些锅碗瓢盆,就成了厨房。这个家就蛮像个家的感觉了。
林师傅的老婆是做家政的,钟点工,周一到周五都给别人做饭,还带打扫房间卫生。并不全是一样的主顾,但生意从没断过,每天也排得满满的,这样下来,林师傅的老婆就没可能给自己和林师傅做饭了。既然有老婆的家也吃不上一餐热菜热饭,而且龙岗又离工业区那样远,林师傅索性就一直住在宿舍里,老板的公司往哪儿搬,林师傅就随着公司的宿舍一起搬,一年两年的,都有上十年了,每到周六的晚上才回去。因为老板的生意一直还不错,周六总是要加班的,而且老板一直比较靠谱,周六从来没短过他们的加班费,所以林师傅也蛮喜欢周六加加班的,然后晚上乘公交车回去,有时候也坐坐地铁,耗在上面一两个小时,到了家,就能和老婆过个愉快的周六晚上和周日白天了。
老婆周日不做饭。老婆说,一周五天十五餐都给人家做饭,早烦了。所以,到了周日,都是林师傅做。七点钟就起来了,然后去远一点的菜市场走一圈。林师傅不爱去超市买菜,他觉得那里的东西又贵又不新鲜。他喜欢和菜市场的小贩讨价还价,有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买家挑三拣四的主人气。林师傅一直觉得自己有优越感,因为自己是工人,而且是有技术的工人,用老家长久以来的说法,就是有手艺的人,而有手艺的人,走到哪里总是有骄傲的资本的。林师傅也有主人气,便是在这种异乡,毕竟也过了十来年了。深圳就是有这样的好,你只要自己觉得是主人,就是主人了。它不排外,不挤对外乡人,它的通用语言是普通话,谁都能讲上那么点儿普通话。所以,在深圳待熟了,林师傅就觉得自己是深圳人了。林师傅不像有些小年轻那样,寻死觅活地非要在这块土地上买下自己的房子才觉得是这块地的主人,非要死乞白赖大费周折地把户口弄进这座城市来才觉得自己是深圳人。林师傅可不这样想,林师傅觉得,主人的感觉,是要你自己觉得根基稳,自己觉得没站在别人的地盘上,有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生活。反而,有时候回到老家,倒总觉得哪儿哪都是陌生气。同年龄的人没话可说了,街坊也没多少好拉呱的了,他们和林师傅好像错了一个时代,错了一个世纪,那么缓慢地生活,时间永远是富余的,好像人就站在老家的街上,等着时光慢慢地过来,等着岁月缓缓地赶上来,自己挟着时间这么再耗上一阵子,离一辈子也就不远了。
老家的气氛让他觉得待不住,可能也和他这么多年飘零在外有关……
从菜市场回来,就在小厨房的板桌上,细细地洗切剁拌,这饭菜儿,却都是老家的味道,有时候还会炖点汤,也是掺着老家的味道。有一次,林师傅听陈小姐说,应该入乡随俗,到了广东,就该习惯广东的饮食,不油不咸,清清淡淡,因为这地方天气潮热,瘴气湿气挺重的。林师傅什么都喜欢听陈小姐的,陈小姐还是他的老乡呢,但唯独饮食这一块儿,随不来。他还是喜欢咸香油重的口味,怎么也改不掉,这样一来,就收拾了一桌的家乡菜,辣爆红菜薹、茼蒿炒腊肉、红焖臭千张筒、干烧叼嘴鱼,最后再一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老婆过来说:“嚄,你每回都像是在过年呢!”馋手馋脚地赶快跟着布碗分筷。
这一桌,可以吃两餐,中午的,晚上的,然后呢,林师傅不在家里过夜了,耗到老婆开始兴高采烈地看《非诚勿扰》,他就准备趁着夜色回宿舍了。
老婆似乎也习惯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黏着他。这一天,倒有话对林师傅说:“老二说,他想考到深圳来。”
林师傅愣了一下,把拉开的门复又关上。林师傅有两个儿子,大的上了西南政法学院,已经大三了;小的去年没考好,摸了个二本的边,但小的挺不服气,因为高中成绩一向拔尖,所以钻了牛角尖,一定要考个好点的大学。
“深圳?深圳的什么大学啊?”林师傅对大学挺有研究的,这几年和儿子们一起钻研过各地的大学。
“深圳大学呗!儿子说那个什么扣扣的老板就是这大学毕业的,他就想和那扣扣的老板读一样的大学,做一样的工作。”老婆淡淡地说。
林师傅倒不是落伍的人,他知道扣扣,虽然没有扣扣号,但听小谈他们念叨这玩意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也知道那只小企鹅现在是如何满世界地翻云兴浪的。
“只是,花费可能多一些啊!”林师傅终于叹出了自己的担心。
深圳可不像别的城市,在这边的花销,可不是一般人能供得起这里读书的大学生的。
林师傅没给个主意就抬脚走了。他不喜欢星期一起早费一两个小时去赶路,他不喜欢掐指算着时间气急败坏地怨怪刚跑了一班公交或地铁,他不喜欢迟到。
真的,林师傅从来不迟到。像真正的工人师傅一样,像他所知道的工人阶级的定义一样,林师傅是有时间观念和组织纪律观念的,他总是会对自己严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