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黎坐在候机室里,正在读一篇写在练习本上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另一扇门》。
他坐在第三级楼梯上,两脚埋进沙子里。他正对的大海是暹罗湾,海水由绿渐蓝,铺展开去,绕过左前方的小岛,化为蓝黑色。从小岛起计,再出去五十海里,就是太平洋了,他去过那里,不止一次,只要有条快艇,就可以做到。
“Hello”,住在旁边的泰国姑娘在同他打招呼,她蹲在一个铁架旁引炭生火,准备BBQ。与她同居的德国老男人也走下了楼梯,一脚高,一脚低的,老男人右手抱着一只脸盆,扬起左手挥了挥,又对他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懂。
桔色的太阳悬在前方小岛的上空,海面有片金亮,像件金镂纱衣覆在绿水之上,闪闪烁烁,随风微荡。沙滩从海水中整片整片地显露,大海退潮了,有条摩托艇搁上了岸。
他坐在这里,已三个小时有余,在这段时间里,他先是看见那个卖海鲜的小男孩,提着小煤炉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直冲他微笑。煤炉上的蒸锅冒着热气,锅里一如既往地有着海蟹、大头虾、青口,这些海产用海水蒸煮,味道鲜美无比,他花了100泰铢买了一盘青口,就着它喝啤酒。尔后,他看到那对老年的洋人夫妇,穿着比基尼,皮肤呈古铜色,悠闲地在沙滩上散步,那位夫人的身体,就像一组串连起的橡皮轮胎,从上到下,他数了数,大小共五个,她的腿,有小象的腿般粗。再尔后,背面树林间的鸟不知被什么惊起,齐集着向南飞去。远处,白色的沙滩上,有人在晒日光浴。几座茅草搭就的凉亭,亭下,是白色或木本色的躺椅。没人下海。几条玻璃钢制成的摩托艇,伴着海潮,在那里一起一伏。
他在等人,已等了一下午。
昨天晚上,华商总会的朋友来电,说有人会在今天下午拜访他,未等他问清来人是谁,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对方只是让他等着,还叮嘱来客很重要。
自接电话的那刻起,他的大脑就不断地更迭着人名,一整夜他都没睡深,他在猜,但他想不出来,会有谁来到这个叫“阁昌”的小岛?无论是专为探视他还是顺道的拜访似乎都不可能,这个小岛离开泰国本土有点距离,需要轮渡才可到达,离开柬埔寨只有一个小时的船程,一般的中国人根本不可能找到。更何况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
此时此刻,下午即将过去,客人尚未到来。码头的方向,在他木屋的背后,被山丘挡着。他站起身,向来路眺望,山坡与林间都空无一人,满目葱绿,冷清但不凄凉,那样的绿色是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他来到这里已有半年多,每天重复着吃饭、睡觉、游泳、喝酒,他听不懂别人在讲什么,别人也不明白他的语言,他有种被悬空被遗弃的感觉,仿佛世界已离他而去。眼下,他渴望有人前来,不管是谁,只要用华语与他聊聊,即可。
一栋栋的吊脚楼,棕榈与椰子树在风中轻微摇曳,炭烤的肉香弥漫在空气中,小岛的黄昏来临了。
还是不见来人。他折回身,蹬上五级楼梯,回到自己的屋内,打开小冰箱,取出“狮”牌啤酒,用冰箱贴做成的开瓶器打开瓶盖,坐到床沿,侧身看着电视画面,16寸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
这就是小说的开头部分,蒋黎一口气读完了。他停顿下来,想抽支烟,吸烟的欲望使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开始不切实际地四处张望,候机室里没有吸烟区,头等舱候机室同样,这,原本他就知道的。
他把那本薄薄的练习本再次打开,想接着读完这篇小说,如果有支烟或许能做到,眼下,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练习本就在他的膝盖上平躺着,安静而又温柔,与里面的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从一开始蒋黎就惊异那些字,它们伸胳膊伸腿,张牙舞爪,使人不由地联想,写这样一手字的人,会是个怎样的人。
一身紫色的女服务员突然从她站立的某处窜了出来,迈着小碎步来到电视机前面,伸手调高了音量,蒋黎看见新任的看守总理奇猜正在发表电视演说,他原本是他信的副手,奉王命担任看守内阁总理,直到新一届政府产生。这场反他信贪腐的运动总算落下帷幕,他不由自主地出了口气,但随即又吸了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没完呢,好戏还在后头呢。这仅是种直觉,基于他对泰国历史的了解。
他不懂泰文,只能根据画面判断,这可真有意思,一个民选总理就这样出局了,不管以什么方式获得政权或失去政权,只要国王点头,即为合法。所有的客人几乎都盯着屏幕,而那位娇巧的服务员又缩回了墙角,她是想让世界人民都了解泰国的局势,这也很有意思,就如关于这个国家的其他一样,都很有意思。
离开登机还有些时间,今天他是提早了三个小时到的机场,是泰国华商总会的李先生约的他,他以为李先生有要事与他谈,结果,李先生只与他谈了十分钟,临走递给他一本练习本,就是他腿上放着的这本,李先生对他说:这是王亚光离开泰国前留下的故事,你看一下,也请肖亿达先生看一下。
李先生一离开,他就翻看练习本,除了那些张牙舞爪的字,他看到了两个名字:肖亿达、王亚光。肖亿达是他的朋友,他熟悉他不亚于熟悉自己的手,而王亚光,显然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也是李先生屡屡提及的人。对于一个自己相当了解,而另一个才获知名字的人同时出现在一篇小说中,蒋黎的好奇心被极大地诱发了。过了出入境边检,一进入候机室,他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候机室里坐着四个、加上他共五个客人,两个白人、两个华人、一个印度人。每个人都占据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散淡地看书、看报、看电视。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漂亮的服务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背后,弯下腰,微笑着问他。一定是自己东张西望引起了她的注意。蒋黎摇了摇头,说了声谢谢,拿起膝盖上的练习本,继续读下去。
王亚光还挺能写的,因为接下来蒋黎看到这样的描写:
他直着脖子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双手把玩着空酒瓶,眼珠由电视移向窗外,木质的窗框由内向外推出,用木棍支起,宽大的芭蕉叶垂搭其上,被风吹得抖抖瑟瑟;鸟在鸣叫、光影错落、海潮声声,一切都是常态的。这个时间晚饭太早,睡觉更早,除了喝酒,他抬起身打开冰箱,又拿出一瓶,在他闭上冰箱门的瞬间,他听到了楼梯在响。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他的房门口,半边身体隐在阴影中,就像穿着一套半白半灰的连体衣。他扭过身去,看清了这人的脸,捏着冰凉酒瓶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怎么是你?”他问。
没有回答。
“找我有什么事?”
还是没有回答。
他向男人走去,近到咫尺,“你来干什么?”他提高了声音。
“我们一起来看你。”男人手指着楼梯下站着的另外两人。
那是两个有着明显马来血统的青年,他们穿着黑色的T恤,T恤上印着切·格瓦拉的头像,T恤外面,披罩着花哨的长袖衬衫,他们的双手都背在身后。
“怎么,还带了保镖过来。”
“是朋友。”男人边说边绕过他,擦着他的肩膀进到屋内。
男人环顾小屋,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柜上有盏纸叠的台灯;一个简易衣橱,衣橱旁边有扇门,里面是冲凉房;一张小圆桌,两把靠背椅;还有一个藤编的木架,上面放了台电视机。男人关了电视,几步走到床边,坐下,仰起头看着他。
此时,如果有人突然闯入,一定会以为这个坐着的男人是这间房间的主人,而站着的他,是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
“你,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有点迟疑。
男人没搭理他,自如地将左腿架到右腿上,他的神情一如刚才,没有任何变化,淡然地挂着一丝微笑,看着他。
“你说,你到底来干什么?”他的声音翻高了一个八度。
静默。男人还是那副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肖亿达,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他狂怒地叫嚷起来,“我操你妈的!都是你害我!你还敢来。”声音把木屋都震动了。
没有回音。
“你已害得我妻离子散,逃亡在外,你还想怎么样?”话语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我操你妈的!肖亿达,你说啊!你这么整我是为了什么?”
男人站了起来,在床边踱步,他的两手插进裤兜,挺直了腰板,停在那里,继而伸出一根手指,眼睛聚集起一束光来,“一条命,你欠我一条命。”
“什么?我欠你一条命,你放屁!”
“我姐姐,1967年,你忘了?”
如同有支铁棍向他的腰部猛击了一下,他晃了晃,这怎么可能呢?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张他极其熟悉的脸,此刻,这张脸非常平静,像张纸片那样苍白清薄,但他能够感到,在它不动声色的背后,有阵阵杀气扑来。
“是你姐姐?”他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你没看见她身边的男孩吗?那就是我。”
读到这里,蒋黎被惊呆了,起先看到肖亿达带了两个保镖他还想笑,脑海中立即呈现出晃头晃脑的肖亿达,以及后面跟着的“保镖”,而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这是他所认识的肖亿达吗?他从未听说老肖还有个姐姐,是这个叫王亚光的五迷三道的想象,还是真有其事?蒋黎抬腕看了看表,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他的心已站到了肖亿达的面前,他想当面问问他。
在今天之前,准确地说是在与李先生见面之前,蒋黎压根就不知道有一个叫王亚光的人,而李先生在说王亚光时,那口气就像王亚光与那个叫蒋黎的人是老朋友一般,他几次想指正自己并不认识王亚光,可面对着李先生温文尔雅的体态与真诚无邪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如果这样做将是种冒犯,宛如含着满口的唾沫,在公共场所不得不咽回去那样,直到最后,李先生离开了,他还在半空中飘来荡去地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为什么以为自己认识王亚光?
李先生同自己谈王亚光是何用意?
给自己看王亚光的小说,并要带给肖亿达又是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