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照常在清早六点起床,在我灰色的空间里走动,窗外和往常一样响起了上班族的自行车、电车、汽车的声音,人们急于追赶时间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现在应该是冬天,那还会有雪花落地的鸣响。总之,我可以以我自己的需要来享受或者厌恶这些东西了。
我转了很久,才坐回到那张破木椅子上,椅子面对的是一张破铁桌子,它的身体是木制的,只有露在表面的脸是铁的,和我上小学的课桌一个模样。我该做些什么呢?我还没有时间考虑,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考虑,千人一面的工作?谈恋爱?生孩子?命运?未来?有关安放自己?
可是,一路低头狂奔的我的过去还会来,上海的那段都市生活还会来,那个认错门与窗的上海密友还会来,那个他还没有死,还会不间断地来,我能做些什么呢?
因为得了那种叫作抑郁的病,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再看作那是一种病,我把它体认为我身体里的另一个“他”,因为有他,我的身体总是被秘密地分割着,不分时候,肉脱离筋骨的疼痛就会撕撕扯扯,除了用战栗消磨疼痛,不得已,我有些慌乱地以我逝去的祖辈们的身份开始写信,至少,我可以获得丝毫力量,抵抗和躲避那些还会来的东西。我拉开我的行李箱,打开用一个白色书包包裹着的一团东西,我全部倒在床上,那是我父母给我留下的信,这是一笔不朽的财富,也是我成为今天的我的重要营养。虽然,我的祖辈们不像我父母那样,给我留下了时刻可以遵照的纸质的信件,但是,你们想象不到,麦子地里立起的丛林般的水泥色石碑,在我还一瘸一拐走不稳路的年龄,早早就立在了我的脑袋里。我一次次陪着父母亲去看望你们,领会我们家族的历史,那时候,我就被一种强烈的荣誉感包围。我母亲对着每一块石碑说一长串的话,有时会对着其中的一块说,你太爷在衙门里当过差的。又对着另一块说,你大太奶一个孩子没生下,却带大了你二太奶的十个孩子。下面依次是,你爷爷当年是个英勇的抗日战士,你奶奶在东北被日本鬼子欺负都挺过来了。你大爷爷种出了全村最高产的玉米棒子……后来听得多了,无形当中就算是母亲不小心打乱了辈分和次序,我都能在她抑扬顿挫的表达中,清晰地分出严格的血脉延续。
我学着祖辈们应该有的强大姿态摊开信纸,正因为我从记事起就没有亲眼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除了麦子地里的石碑,就是挂在我母亲家的老相框里一张难得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被我母亲一个个指认给我。也正因为知之甚少,总觉得中国的农民家庭一辈一辈都是这样平凡地过,没什么大人物、大风浪、大光环,所以,似乎写起这封信来,想象会更自由些。
我想象我的祖辈们会称呼我的小名,先前也听我父母零星提起过,我的小名就是我爷爷奶奶起的,当时,我就在他们四个人的大手中传来传去,他们噘着嘴咕嘟咕嘟在我脸上亲昵了一阵子,这个小名就叫起来了。想象到这些,我竟然挤出了笑容,现在我终于拿起了笔。
亲爱的小红英,你长大了,要是在过去,三十多岁就要当奶奶了。
我突然发出了笑声,我加入了我的主观想法,我可以加入了。他们估计是一辈子都不会将“亲爱的”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他们只会带着爱得发狠的咒骂,这个小崽子、小祖宗、小妮子之类的,我的祖辈们带着他们那个时代的爱的形式,正穿透遥远悠长的时间,爱着我。也许,这是时代在进步吧,人们内心里一些含蓄、委婉的爱可以见到阳光了。我竟然有些激动的感觉了,甚至眼睛里泛了潮。我又俯下身子继续写。
你是咱们家的好孩子,虽然,你是个女孩子。我们都在革命、抗战、村子里爬地垄爬了一辈子,不都好好的,我们家族有的是精神和力量。你现在更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
我的心突然一紧,笔从手里滑到纸上,我讨厌“好”这个字,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痛苦,我对着信纸嘟囔了一句:“那不是真的好!”“好”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心里有不同的面孔,泛泛的好与个人的好是两码事。我需要马上停掉这封信了,无数对我称赞“好”的人的脑袋,翻倍地膨胀在我的心里,我的好,是他们眼中的。于是,我在最后草草结束这封信时,加了一句反驳的话。
当然,大城市里也不见得都好!我的密友死了,死在了上海!
从写信的过程里停下来,我感到疲惫,最后我唯一能抓到的不是祖辈们口口相传的好,而是他们留在我记忆中的一个符号,粗布制的大束带,太爷太奶、爷爷奶奶们曾经用这一根腰间的布带捆住自己和自己子孙们的命。只有抓住这个符号,我才感觉到一个宗族真正的好。
无论怎样,这封信让他的力量弱了下去,我突然有了一点点想法:要么,我还是趁机出去找份工作,以我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找份养活自己的事做并不困难。我望着眼前的一片灰暗,这是我生命的颜色?真正的困难又出现了,我选择做还是不做?到底我想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