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在下午五点钟迈出了公寓的大门。也许,找就业机会是个幌子,我需要储存些食物。我把羽绒服的帽子遮在脑袋上,努力地向下压,可我的两只眼睛在遮挡中偷偷地窥视这个小县城。人真是个矛盾的动物,既渴望孤独,又渴望人群。
我并没有出生在这里,我在父母当年为了生存而劳碌奔波的黑龙江的路上诞生,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这样的命运不是我一个人拥有的,这是一个时代的孩子们的集体命运。而这个被称为故乡的银城是我祖辈们的故乡。冬季的银城又干裂,又严肃,又冷酷,又现实。街道是灰色的,树木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匆匆赶路的人的脸是灰色的,他们都互不牵挂地从一个目的地赶向另一个目的地,那么僵硬麻木,似乎只有在火炉中拔出银亮的铝棒,月末年尾紧紧攥在手里的红色钱币的映衬下,那张脸上才能发出点粉色的光,那不是生命的颜色。
我独自行走在这条枣乡街上,路两旁新栽的绿化带已经披上了灰色的烟尘,这些烟尘从支撑在小城四个角落的铝厂的大烟囱里冒出来,扑向整个城市。从这片新开垦的最宽阔的大路,以及追随着大路两旁生长的高楼可以看出来,银城富裕了,大批像我父母这样属于银城城关村的农民们,都顺理成章地成了城里人,他们除了种庄稼,也在铝厂干了几年,如今退休了。许多子女都进了铝厂成为工人,再不和土地打交道了。我是被父亲的高瞻远瞩送出了银城,因为他在像一只驴子般白天在工厂里拉铝棒,晚上回家收麦子累得脱了缰绳,一直对我母亲吼:“这辈子都毁在你手里!”母亲把收下的麦子挑到半空又旋风一样呼啸着扬下来,“要是依你,早就家破人……”母亲还是停住了,父亲来劲了,“要不是你那鼠目寸光,我就发达了!”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父亲内心里无法泄愤的哀叹和无奈,还有那种横冲直撞的飞腾的力量钻进了我的生命里,于是,责任就产生了。
我把帽子迅速地向下拉,我感到我的脚步极其沉重,我听到我的鞋跟清脆地踏进沥青里,那种深入骨髓的责任又从过去的岁月中拔地而起,落在我的肩上。我跑了起来,沿着街边,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路边的超市和速食店、面馆都被略过,我只感到窒息重新归来,压在我的心口。
迎面,我撞上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但已经驼背的男人,他的身边紧随着一个干瘦利落的女人,他们几乎同时爆发出一种愤恨,“你!”并逼出一个高度一致的眼神,让你必须立刻臣服并表达出真心的道歉与忏悔,且保证今后绝不再犯,你可想而知,那眼神的利害。
我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秒钟,这一秒钟里,时间就分出了无数的枝节,我的祖辈,我的诞生、求学、远赴上海做一个高级白领,又沦落到街头变成一无是处的蠢货。那个男人满眼的愤恨迅速生长出来,携带着无法原谅的厌弃。他嗖地甩开女人的胳膊,将背向着地面压到最低,拼命地向前射出去。那一秒钟对于我是一片空白,我高度紧张,我变得僵硬,又柔软得几乎瘫在地上,我又怕又恨又激动,我竟然遇见了我的父母,他们俩应该像我一样正准备去超市买些晚饭吃的食物。现在,他们几乎没有看见我,在我身边擦过之后,我感到我母亲的嘴朝着我张了张,我的心里便湿透了。
我站在路上突然不知应该怎样继续下去。摆在我面前仍然是烂渔网一样错综的选择,如果我回头赶去那个超市,我会再次碰见他们,我的脚不知怎的,转向了后方,可是我没有动。如果我继续向前走,我会离我的公寓越来越遥远,我没有信心是否能支撑着回到那里。如果我向左或者向右拐进窄小的胡同,我既无法买到吃食,我拒绝见到每家窗口射出的温暖的灯光,拒绝听到屋子里传来刀切菜的声音和菜香气,我拒绝团圆与圆满。如果我在原地站上一会儿,我会被来往的人群像看怪物一样从头到脚瞻仰个遍,然后,我会收到一副副猜度与怀疑或者冰冷的面孔。
街灯已经亮了,冬季的银城在五点半之后就黑了。南来北往的人群在灰暗中变得更冰冷了,满大街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挤压成了黑白片子。估计是下班的时间了,人和车更加拥挤,再宽阔的马路都变得狭窄不堪。一片片急匆匆的表象下是归家的热情,那些都与我没有任何的关系,可是,这过多的热情却让我更加孤独,我将渴望当成唾沫吞了下去。恐慌、惧怕、焦虑涌上来了,我不知道我如何在拥挤的大路上狂奔起来的,我一步就逃回了我的灰色空间里。
一秒钟都无法等待,我以我父亲、母亲的身份在写信。我急速穿上我父亲一生中最喜欢的蓝方格睡衣,坐在电脑桌前那把褪漆的木椅子里,紧紧抓着笔,望向窗外,窗外黑成一塌糊涂,就像我现在的内心一样。我感到很困难,我努力做出哭泣的模样,可是,我立刻对自己厉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一个坚强的人,眼泪不会在脸上流!”
是的,就从“没出息”开始写吧。我面对一张空白的纸,又有了一大堆的选择和疑问,我曾想过,如果我一直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像我家邻居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子一样,一辈子就是上了小学这一最高学府,但是,他从小就喜欢养鸡鸭猪狗,我母亲说过,他现在是银城暴富的牛魔王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母亲的脸上溢出了一部分骄傲,那一部分被父亲的轻蔑给憋死了。我父亲严肃的脸一拉下来,什么骄傲都沦为粪土。如今,与他相比,我倒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混乱之间,我又有了一个能够算作开始写信的想法,我找出了所有先前父母亲给我的信件,从我在黑龙江出生、上小学、初中、高中,在上海上大学、研究生时期的所有信件,我以抽签的形式抽到其中的一封信,是一封尤为关键的信,当年,我在信封上做出“Ⅰ”“Ⅱ”“Ⅲ”的标志以区分重要的等级。这封信上标着“Ⅲ”的标志,我又面临是否打开的选择。最终,我打开了它。
父母除了爱你,还能做什么呢?高考会决定你的一生,所有的希望都在此。唯有战胜,别无选择。所以,你必须全力以赴……
看到这封信,这封以决定、重任、别无选择、严厉、必须……一连串词汇串起来的信,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瘫在邻近的小铁床上,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这封信的威力依然不减,周身的血液直接冲向了脑袋,我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来来回回把那封信踩在脚下,我在后脚跟处看到最后落款的地方,爱你的父亲母亲!无论如何,我的父亲母亲是有了一种进步的,他们谈到了爱。我缩在地上,像一颗雪球,悄无声息地融化。我回想刚刚在街上遇见他们的情景,我母亲那一张一合的嘴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我无权改写我父母写给我的信。可是,什么能给我力量呢,我明显地知道,他比我更厉害,他无处不在,我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法知道他有多么强大,又有多少智慧催生出新的花招,让我无法抵御。我再次摊开信纸,写我母亲那些没有说出的话。
亲爱的红英,爸爸妈妈多少是失望的,你是我们家的骄傲,也是我们村子的骄傲。妈知道你一个人在外边受了很多委屈,不能在身边照顾你,可是,你不能放弃所有的努力,毁掉你的前途!
我对我自己气愤极了,我把笔扔了出去,我感到困难到了极限,面对我心里想要的支撑和力量,我竟然不知所措,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一种能力,我无法让自己抵达的一种温度,无论是爱还是被爱。
上海的密友在这时来到我的房间,我那些无法说清的困难,都装在她的眼睛里,她立在窗边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她的胸口是透明的,我看到她的心脏在融化。我一下子找到了我们之所以成为密友的原因,我们都是在心里流眼泪的二十一世纪的年轻人。
我对着她央求:“可以和我说说话吗?说什么都好?”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语言成为了新世纪的障碍,人们之间似乎隔着一个远古时代的盾,在这个世纪根本看不到它横亘在我们之间,可是,它又确实存在。我想象着她会对我说些关于她如何勇敢地选择了死亡,是像我一样被无处不在的困难怂恿的吗?她依然只是站在窗口,艰难地流眼泪,我明白了,她和我一样,面临一种能力的缺失,这才是最大的困难。
我的小屋子在一段空白后被我的小闹钟吵醒,已经是次日早上5点钟了,这是我在上海的起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