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那束玫瑰之前,阙如英在绿鸟广告公司的分量,绝对要比现在更轻。这是吴丽霞很久以后才品出来的。
尽管,现今的武汉时尚中人要形容一个男青年的恶俗,说他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捧着一大把火红的玫瑰挤公共汽车抢座位,是绝对的毒辣。但是,阙如英不是男青年,阙如英也没有捧着玫瑰花挤公共汽车抢座位。人家阙如英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嫂子,人家却每周一定时收到一束匿名的玫瑰花。送鲜花的是花店的小伙计,怯怯的眉毛,眼睛都没有长醒的一个毛头小伙子,每周一的九点却准时推开绿鸟广告公司策划部的门,训练有素地说,阙如英女士,这里有您的十一朵玫瑰花,请您签收。那十一朵玫瑰是藏在繁华点点的满天星里面的,外面用了紫罗兰的卡通玻璃纸和五彩的丝带扎好,稍有点知识的人都懂得,那束玫瑰的意思是“一心一意爱你”。可是,那束花却从来不具姓名。旁人问到花店的伙计,伙计也是缄默不语。这样,就有了一个神秘男士通过玫瑰花向阙如英求爱的故事。办公室为此骚动了半天。等到这个故事稍稍冷却,也就是玫瑰花渐显枯萎的下个星期一,新的玫瑰花又总是按时送到,重新刺激着策划部的五名员工。刺激久了,终是归于平淡,再有玫瑰花送到,除了阙如英和策划部经理李和,另外的三个人,文案吴丽霞,还有平面小马和小巫,都欢叫着去抢。说我要我要。好像玫瑰花是送给他们的。玫瑰花已经没有了神圣的情感含义。他们像瓜分旧中国的列强一样,把玫瑰花一分为三,插到自己的桌上,好半天还吵,你多了一朵,我少了一朵。这样,绿鸟广告公司的策划部就总是浸润在玫瑰花的香气之中了。玫瑰花的主人阙如英,一朵也没有捞到。却总是淡淡一笑,说小孩子。话音一落,就埋头自己的工作,仿佛把这件事一下甩远了。在绿鸟,她的年纪最大,当初应聘进来,看到吴丽霞,李和还有小马小巫他们,都这么年轻(最大的李和,也只有二十九岁),而她,再过几个月就是四十岁了。论年龄是中年人了。在绿鸟,只有陈总在四十岁以上,比她大,可人家毕竟是个“总”。所以开始的时候,阙如英老觉得别扭。夹在一群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年轻人中。话都不敢多说,天天作宁静致远状,即使开口,也说“小孩子”打头。不是慈祥是自嘲,以示自己的自知。
正闹着,陈总推门进来找李和,看到各个办公桌上战壕掩体似的玫瑰,就打趣说,小阙,又收到花了。阙如英笑笑,不做回答,继续她的工作。可是这句话,却让吴丽霞觉出了变化。过去,陈总称阙如英,是阙小姐的,眼神里有种社交式的尊重,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他在称呼修道院的嬷嬷,或者英国庄园里的老处女管家。敬,然而远之。但是现在陈总却省掉了“姐”,又挪动了字的位置,称“小阙”了,眼睛里还带着一种调侃和亲切。吴丽霞的心就一下乱了,像涌进了一股乱七八糟的浊流,泥沙俱下。吴丽霞知道自己吃醋了。当然,二十六岁的武大本科毕业生,是看不上四十五岁在汉正街摆摊起家的有家有口的陈总的,但是,吴丽霞像现今无数的白领一样,喜欢跟自己的老板玩味“第四类”情感,不是爱情亲情友情的一种。仿佛比工作关系更近,却又永远跟情感牵不上手。只是眼神和语气有点不一样,却又欲言又止的,说有还无,活活默默折磨人,却程度不深,不至于痛苦的,云淡风清到了口里细细玩味的极品岚山咖啡,苦苦甜甜,却谁都不愿率先打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行规的。这种关系令女孩子在现实工作中,碰到更多的绿灯,尝到更多的甜头,却又不至于翻天覆地改变些什么,威胁些什么。即使是微小如此,在一个公司里面,也是竞争激烈的。要维持老板莫名的宠爱,煞费了女孩子们无数的心机。那些名牌的服饰,谁能说清楚有几多是穿给男朋友或丈夫看,有几多却是为了穿给掌握着自己前途的老板看的。所以,陈总称呼了阙如英“小阙”,而阙如英马上就要满四十岁了,二十六岁的吴丽霞就感到自己吃醋了。
下一次,吴丽霞就更吃醋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陈总在这种天气里总是要邀请客户吃饭,联络感情的。陈总邀请客户吃饭,往往是带了自己的男助理,还要带上文案策划吴丽霞,说是要她跟客户直接交流。所有人都知道,陈总带吴丽霞,是因为吴丽霞年轻漂亮,脑瓜灵活,口才又好。陈总是觉得吴丽霞拿得出手,把她当公关小姐使了。没有人也没有办法统计出,陈总因为带了吴丽霞。多签了几个合同。但是陈总却乐此不疲地带吴丽霞出去应酬。这件事若放在过去,放在封建主义或者女权主义者的身上,当事者会认为是一种侮辱。是的,庄重严肃的工作中,却夹杂了性的意识,虽然是隔靴搔痒的,谁能说不是对妇女同志的变相侮辱呢?!但是现在。二十一世纪的大武汉,那些主义和观念都见他妈的鬼去吧!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饭碗都可以随时踹脱,生存以及生存的档次早成为了第一要事。那就“少谈些主义,多干点实事”吧!再说了,女人生来不是给男人欣赏的,还不如关在家里不要出来。谁不是一边骂别人骚情,一边赶着好的衣服好的化妆品用。归根到底,不就是想天天骚情,年年骚情,即使到了六十岁,不是也要减肥穿裙子,拐弯抹角往女性魅力的方向追吗?只要没有从事那种职业,女性发扬光大自己的魅力,推动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咱招谁了惹谁了。所以吴丽霞不以为忤,反以为傲。每次跟着陈总跨进那辆凌志车前,吴丽霞都要把小胸脯不经意地挺一挺。吴丽霞知道。全绿鸟的女孩子都在各自的窗户里醋醋地观察她,直到凌志一屁股远去。吴丽霞知道,那些女孩子对她,是又妒又恨又不得不让着三分的。可是这一次,却是轮到吴丽霞在窗户里,酸酸地看别人。那一天,风和日丽的那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李和却通知阙如英说,阙姐,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中午陪陈总见一个重要客户。
所有人都听到了,吴丽霞也不例外。
当天,吴丽霞假装捧着一杯开水,在窗口眺望外面的风景。她却是把阙如英来回的情景都尽收了眼底。阙如英离开公司的时候,还有点害羞,非要等陈总上了前门,自己才打开后门钻了进去。可是下午三点钟凌志狺狺叫着回来的时候,情形就大不一样了。阙如英和陈总是一起从轿车的后座钻出来的。两个人的脸都红红的,热烈地谈着什么。看来一切顺利,陈总说不定还点了自己最喜欢的波尔多葡萄酒。那种酸酸甜甜,正宗的法国南部特产,是要倒在水晶玻璃高脚酒杯里,只能倒三分之一杯的;是要用三个指头捏着杯脚中部,远远离开杯底,以免手指的温度影响酒的味道的;那种必须保存在十六度恒温的酒窖里的娇气东西,是要卷着舌头用舌尖品尝的;而且,牛羊肉配红酒,鱼肉配白葡萄酒,舶来的规矩是一丝也不能乱的。可是,那个阙如英却热烈地跟陈总交谈着,脸红润润的,眸子亮闪闪的,好像开发出了另外一个阙如英。迹象证明,这个老女人出去一点都没有出乖露丑,像新闻联播说的,宾主双方进行了愉快的会谈。吴丽霞觉得她过去真是小看了阙如英,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旦得了机会,却是毫不怯场的。难怪别人都说姜还是老的辣。
那天的吴丽霞,终于是细细体会了阙如英这个女人。她披着永远的碎发,不烫不染的,不时髦却永不过时。她在武汉的秋天里,着一条简单的古铜色怀旧风格的牛仔裤和一件米色薄羊绒的鸡心领长袖T恤,做工都很精细。如果仅仅如此,那就算了。关键是人家阙如英,脖子上还斜斜垂着一条花形雅致的长长丝巾。虽是薄薄丝巾,却仿了大冬天羊毛围巾的做派,脖子上绕两圈,一搭前,一搭后。就是这条丝巾。让阙如英整个儿有了不一般的韵致。这种韵致不是年轻女孩子的张扬的漂亮,仔细看了,却淡进淡出了一层女人气。尤其是生过孩子的阙如英,胸部遮不住的圆润,却是吴丽霞刻意选了胸前盘旋蕾丝花边的衣服也赶不上的。那一刻吴丽霞就突然觉得阙如英很可怕,是上辈人说的“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原先以为她很低调,处世和穿着都是跟年轻女孩子的前卫时尚不一样的含蓄,现在却发现,这种含蓄不啻是一种处心积虑,一种大音稀声的张扬,一种化于无形的武功秘笈。吴丽霞真正是感到了威胁。
再有人送玫瑰花,吴丽霞就问了,阙姐,究竟是谁送的玫瑰?阙如英说,我不知道。下一次,吴丽霞又问,声音还高了些,阙姐,究竟是谁在送玫瑰花呀?阙如英看看她,笑笑不做回答。只有吴丽霞深刻体会到了,那些玫瑰花像平地炸惊雷,提醒全公司,尤其是陈总意识到,阙如英是一个女性,而且还是一个时尚优雅的女性,完全不似乡下来的人。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暗示,所有人看阙如英就越看越有味道了,即使是穿了水货的衣服,别人也会认定是名牌产品。当然吴丽霞知道阙如英跟水货是不搭边的(不过越这样越狡猾和险恶),但是吴丽霞却深深认为,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主观的。有诗不是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古人都懂情感认识影响视觉,难道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还不具有这样的知识吗?才不呢。吴丽霞想。后来,小马和小巫也曾经不断问过自己玫瑰花的谜底,但是他们没有问出口来。在后现代的今天,一切都要问个底朝天,好像是个傻逼做的事。
早餐是从一杯牛奶,两片吐司,一个鸡蛋和一个苹果开始的。牛奶一定是新鲜的,吐司烤到两面焦黄时,在小小的平底锅里煎上一个水波蛋,削好水晶红富士,一顿饭就准备好了。前后不过几分钟,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维生素,全都有了。其实没有别人在外面的地摊上吃一碗牛肉粉贵,感觉却是大大的不一样,营养也不一样。原来生活方式跟钱并不是成正比的关系。你想着吃着,一边顺手打开了电视机。有一个频道飘出了歌声。你一看。就把画面定住了。电视里是一个仙女似的女人,在电脑制作的鳔缈鲜花中唱歌,歌声悠扬,每个字都在说“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你每次在电视里看到李丹阳唱歌,都要停下来,定定地看着。在很多年前,你在川音读书的时候,李丹阳也在川音读书。记不清是谁比谁的年级高,只记得有时洗衣服打开水会碰到她,知道她的名字叫李丹阳,知道她的歌唱得不错。那时你还招呼她,她也礼貌地回敬你。那时你们都是纤瘦而静谧的少女,身体和灵魂都是如此纯净。你们哈出的气息都是如兰如麝的,那是人生多么美妙的光景呀!如今,她在电视里面唱歌。唱得全国人民都知道了她的名字。她仙女似的却不脱邻家女子的质朴。你从来没看见任何媒体说过她的坏话,听见任何人说不喜欢她。你为她骄傲却从来不跟任何人说你们在一个学校念过书,你们还互相招呼来着。你还因为她的眼睛不如你的大兴奋来着。现在,你经常打开电视,听她夜莺一般的歌声。你吃着面包你听着,你喝着牛奶你听着。她在电视里面唱着歌。你却在绿乌左绕右绕,尽量绕开一个小姑娘的敌意。那个姑娘真小啊,小到可以对语言和行动不承担责任。你要跟她明枪明箭,你还算是一个阿姨辈的人吗?
阙如英吃完早餐。李丹阳的歌也唱完好几首了。电视台改播了别的节目,阙如英看看钟,“啪”地关了电视,准备上班去。
奇怪啊,你在川音读书的时候,你是多么喜欢川音的早餐啊。不加糖的老面馒头,不是精细的富强粉之类做的,是普通面粉做的,微微有点发黄,嚼在嘴里是弹性十足的。二两一个的馒头你可以吃两个,当然大多数时候你只吃一个。你在化学课本里学过,说唾液里的酶可以跟馒头发生化学变化。产生糖分,所以馒头不加糖也是甜的。你就把馒头嚼啊嚼啊,越嚼越甜。你简直迷上吃馒头了!还有食堂里供应的稀饭,熬得细细的,烂烂的,均均匀匀的,温度刚刚好整理肠胃的。嚼一口馒头,喝一口稀饭,就一点大头莱,你那时以为人生的美味之一,不过如此。后来,后来的后来,你就不再吃这种传统的早餐了,你开始讲究营养搭配了,你知道了等重的一个面包比一个馒头的营养,一般要高出百分之二十。你还晓得你跨入中年女人的行列了,你需要补钙、补锌、补维生素ABCDE。你这样知道后你就发觉过去不喜欢吃的牛奶面包,变得好吃了。比川音的馒头稀饭还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