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怀疑自己感兴趣的是事情的结果,不是过程。结果支配好恶。正如从小到大,你不喜欢数理化,但是你知道数理化可以在高考中为你挣分,你结果把数理化学得比你喜欢的语文和音乐还好。你考上川音那年,有小学妹要你传经。你不说音乐有多好,你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你现在快四十岁了,你才发觉自己总在按照一种臆想的方式生活,按照你当时认为好的方式生活。你突然怀疑自己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真正喜欢的生活,但是你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怎样的生活。只是被生活和生活中你昂扬着头的个人理念推着走,谁能说你的个人理念就不是你的精神呢?你的精神就不是你的心呢?是的,你的心!这个问题,藏在你的体内太深了,你拔不出它来。如果你想明白了。或许你就不是学音乐出身的了,你该改行搞哲学去了。那就不想吧,你现在不是觉得牛奶很好喝,面包很好吃吗?你现在不是有一天在菜场买了老面馒头回来,都觉得味同嚼蜡吗?那你就继续追寻你的生活方式吧,贯穿在衣食住行。如果哪个当年在乡下看到你蓬头垢面背着儿子的人,说你现在变资了,变修了,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你不是在赶时髦,故意把自己城市化,你是在寻找最切合当前心态的生活。你要让你的心真正地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你依稀记得的生理知识说人体的细胞。每几十天就要新陈代谢一次。现在你的身上,早已没有过去的细胞了。经过了那次大大的生活变故,你的思想也不是那时的思想了。此你,也就不是彼你了。你是另外一个阙如英了。
阙如英来到公司的时候,才知道陈总布置了新的任务。这个任务也是布置得怪,陈总要阙如英和吴丽霞两个人,各做一份策划方案,为一个作地产商的好朋友在郊区即将开发的楼盘做策划书。陈总就要她们两个人做,不要别人做。要她们一人做一份,最后选择一份给地产商。他要她们两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样当老板的就执意要把两个女人推到白热化的竞争者地步了。李和把一式两份的楼盘资料发给两个女人时,阙如英就感到陈总是蓄意的。他最近在看一些古今中外领袖的传记。这个男人看完后,走进绿鸟时的神情就跟过去有所不同了,像是和生活签订了一个双边协议。现在猛地推出这个竞争方式,当面锣对面鼓的,阙如英才知道陈总没有把领袖们的英明和伟大学到,却专专发现了领袖们通过瓦解下属的统一战线来巩固统治的办法。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也算拿来主义了。好吧,既然吃了这碗饭,就要吃好。阚如英想到,这个策划几乎就是她和一个年轻姑娘的较量了,她为什么就要白白地输掉呢?
吴丽霞得了任务,也是立马感受到了竞争的重大意义。这个姑娘因为既忌讳着阙如英,又看不起阙如英,最近走在路上,看见和阙如英同样年龄的中年妇女,都连带地觉得很不顺眼。有一次吴丽霞在解放公园看见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还倚着老公的手臂,仰着脸撒娇。吴丽霞就分外的不舒畅。想到自己都已经长大成熟了,世界是年轻人的了,这些中年妇女还不退回厨房,还要出来跟年轻人抢工作,抢男人。尤其是,她们的阅历是更丰富的,她们的手段是更阴险的,我们这样才出校门的,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她们真是蝗虫一样,席卷着城市。更可气的是,那个阙如英根本就不是武汉人,是四川的一个县城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也抛家抛口天远地远来到武汉,跟我们抢夺一切。这是什么世道啊,连我妈妈这样的先进工作者都提前退了休,天天裹在一帮长舌妇堆里扯是非。前些日子,妈妈竟然说给我准备的嫁妆,就是一台洗衣机,还没有说是什么牌子。如果不是像阙如英她们那样的乡里人一窝蜂到武汉来撮钱,我妈妈给我的嫁妆,又何止是洗衣机。吴丽霞想到,简直有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之后,吴丽霞就开腔了。吴丽霞说,我看还是阙姐一个人做吧。听说阙姐在来绿鸟之前,就在别的公司做过房地产行销策划,阙姐是轻车熟路,对当前的房地产市场形势很清楚,再加上背后还有高参,我做还不是个阙姐的辔头,陪衬而已。吴丽霞说完,李和的脸就红了。李和知道他跟阙如英关系好,吴丽霞是早知道了,公司里的同事也是早知道了。谁叫他们那么喜欢在一起坐咖啡馆,泡吧呢。喜欢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超越了一般同事关系。李和想到自己还是策划部领头人,就板板身子说,吴丽霞,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怎么就知道你的方案做不过阙姐呢?再说,任务是陈总布置的,你要打退堂鼓,你自己去跟陈总说。女孩子听了,哪里服气比那个中年妇女差,她以退为攻地说话,无非就是要别人来否定,抛砖引玉罢了,同时也给自己留条失败了不丢脸的后路。只是李和最后两句,将了她一军。吴丽霞就知趣地闭了嘴。然后李和就说,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加紧点。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要在遴选出来的方案基础上,做更加细化的工作。到时候,就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了,我和陈总,还有陈总的那个好朋友,都要一起参与这个工作。李和说完,办公室就噤了声。个人做着个人的事。小马和小巫整天在电脑上画着效果图。阙如英和吴丽霞埋头看楼盘开发计划的有关资料。玫瑰花瓣瓣紧裹,旋转有序,仿佛层层递进的耳蜗,吸收着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市声。市声不再是敲麦芽糖梆子的当当,市声不再是嘶哑的冰糖葫芦叫喊,市声也找不到爆米花机的轰隆了。城市的声音早变了,变成了由千万种声音复合而成的新声音。在这个声音里,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大家共有的声音等同于个人的声音。甚至清风,都是带着共同的声音吹进来的。两个女人的长发就在风中漫漫舞蹈,阙如英心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这当儿,就有一个人在前台小姐的陪同下,来找阙如英。阙如英一看,又是那个在师范学校教书时的同事,名叫张宪珍的。在学校做的是图书管理员。现今退了休,跟了在武汉工作的儿子一起生活,闲来无事的张宪珍就三不知地跑来找阙如英叙旧。其实她们在那所学校工作的时候,是不大说话的。张宪珍就说,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阙如英一再暗示张宪珍,现在是给老板打工了,比不得在学校的那些年,上着课都可以抽空回寝室洗尿片。这里是一不小心就要卷铺盖走人的。那个张宪珍却佯作不知,还是来找阙如英。其实阙如英跟她,从来就没有个共同的语言。想到张宪珍一个老年妇女离乡背井,没根没底的,虽是投靠了儿子,也是寄人篱下,阙如英就隐忍了下来。还有一层,就是阙如英当初选择到武汉来,也是因为武汉有一个川音的好朋友同学,仿佛有个底线似的,一座城市因为一个人,改变了性质。现在阙如英到武汉好几年了,有了自己新的朋友圈,跟那个同学也渐渐淡了来往,但是最初的孤寂和不适应,如果没有那个同学的陪伴,也是无计可消除的。将心比心,所以,阙如英对待张宪珍,纵有千个不愿,也得礼貌周全。
阙如英把张宪珍安排在会客室里喝茶后,返身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她看到现在是十一点,就告诉张宪珍还要等她一个小时。她强调说,午休只有两个小时,两点钟我就不能陪你了。张宪珍就说我知道了,两点钟我准时回家。然后又撒娇道。两点钟以前,你是我的。吴丽霞看到重新坐下的阙如英,就说,阙姐,还是你那个乡下的老太婆同事?阙如英就说是的。吴丽霞就挑着眉毛,作天真状说,阙姐,是不是你们县的人都跑出来了,是不是那边连饭都吃不起了?中年女人知道装傻是年轻女孩子的法宝,阙如英就好声气地,慢吞吞地说。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还在家乡,吃不起饭是六十年代初的事。吴丽霞就问,那时你已经出生了吧?你也有没的饭吃的时候吗?在谈话中不断提醒阙如英的年龄和出处,是吴丽霞一贯的作风。阙如英就说,快要出生了,很遗憾没赶上。阙如英说完就想到自己还是无论如何要赢这个女孩子的。吴丽霞受了什么通俗武侠小说的指引,以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一路走一路伤着人。这样的女孩子应该碰碰壁,这是为了她的好,为了她的成长。阙如英心说,吴丽霞你还是一个孩子,什么城里人乡里人的,简直是落后到可笑了。阙如英早就知道吴丽霞家住汉正街深处,出门是全国闻名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满眼看的是背着大编织袋打货的人。阙如英知道,阙如英却决定永远不去点破。
中午的时候,阙如英邀请李和跟她一起陪张宪珍吃饭。对于吃饭的地点,阙如英做了考虑。她选择了一个中档的西餐厅,免得张宪珍说她小气。餐厅高雅内敛的装修,镶着金边的餐具,着实让张宪珍惊喜万分,她一再埋怨阙如英瞎花钱,说只是家常小聊,用不着这么破费。李和就代替阙如英,叫她不要客气。等到那些带着血丝的牛排,酸不酸甜不甜的沙律端上来,张宪珍才知道今天根本就没有咽得下口的东西,自己不过是虚担了个人情。可是人家阙如英却说,别客气,多吃点,多吃点。在这样的盛情下,张宪珍勉强吞下几口红不红绿不绿的东西,那个味道啊,真是把张宪珍生理上最不能正视的东西都翻了出来。这个老太婆忍了几忍,才没有当众呕吐起来。后来张宪珍瞪着憋红了的眼睛,说我吃饱了。说她今天是吃了一大碗热干面才来找阙如英的。阙如英就柔柔地呼道。张老师。你的胃口比在师范学校的时候小多了。这一说,让张宪珍想起了多年前管图书的时候看过的一本小说,名叫《斯佳丽》,心里便有点梗梗的东西落不下去了。阙如英说完,就一边细细嚼着西餐。一边跟李和谈起了话。他们谈的什么啊,张宪珍完全听不懂。里面有好多外国人的名字,加什么缪,还有什么春天的什么春树,张宪珍听得云里雾里,头都大了。好不容易谈完,阙如英跟李和还一人叼起了一根烟,点烟的时候,两个人还没有忘记问张宪珍抽不抽。张宪珍说,我哪里玩得了这个洋派。阙老师,我看你现在是真正的大城市人了。这句话让阙如英有点不舒服,张宪珍看出来了。
至此,张宪珍才意识到来找旧同事阙如英“耍”,是个错误。阙如英虽然穿得并不显眼,但谁知道她的衣服究竟值几个钱呢。张宪珍看到自己身上儿子在汉正街给自己买的衣服,摸摸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才知道现在的阙如英,不是过去的阙如英了。那个整天驮着儿子,忙得四季花儿开,从来没有时间好好梳个头发;那个因为丈夫不在家,总求爷爷拜奶奶,要这个那个帮她看会儿儿子的阙如英没有了。张宪珍记得,她也是帮阙如英看过儿子的,整整看了两个小时零七分钟。这样说来,多少年后的今天,阙如英在武汉把这两个小时零七分钟的情算是还了。张宪珍想到,就闷闷站起身,客气地道别,心里却决定以后有时间还是到公园去跳扇子舞,多参加老年集体活动,再也不来找阙如英“耍”了。
帮着阙如英巧妙赶走了张宪珍后,李和回到办公室,心里也有点闷闷的。其实阙如英平时是不抽烟,也不赶时髦谈什么加缪和村上春树的,李和看见她这样,知道是要彻底打击张宪珍。让张宪珍明白她跟她之间,没有什么好“耍”的,李和就严丝合缝地配合了她。后来李和看到办公室时时处处的玫瑰花。李和就想起了一首歌,歌词说,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