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的一天,康康第二次经过《南岛晚报》时,她听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南岛晚报》其实没有大门,只有一个看车的阿婆。阿婆前面是熙熙攘攘的大街,后面是南岛市委大楼的楼梯,《南岛晚报》就在最高的七层楼上。这样,阿婆就成了门的标志,外面人一从她身边过,她就用本地方言喊一声:嗨,做咪呀(干什么)?
康康就在“做咪呀”声中出现了,和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取自行车的人。阿婆很熟一样和取车人连说带比画,那人看看康康,又看看阿婆,点头道:乖妹儿乖妹儿。
康康想,他们是在谈论她漂亮,心里美了一下。她爬楼梯时虽然还有点朝拜的感觉,但是心情就此好了许多。
今天是康康来南岛的第十天,前几天的日子都像没头苍蝇,工作像谣言一样这里那里纷纷扬扬地传,仔细一追究却又哪里都没有,满大街都是人,所有人额上都写着三个焦虑的大字:找工作。后来的几天康康有点不敢上街,她怕人们额上的字朝她凶狠地闪光,别人就像镜子,康康从别人身上照见了自己,过去在机关目不斜视装清高,现在发现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可怜虫。
自主自强很辛苦,很累,更要命的是没有了自信,往招聘的人面前一站,身子立马缩短一截,对方提的问题再二百五,你都要像对圣旨一样恭敬。好在康康还没有崩溃,她决定,要在崩溃前赶快离开这里。她还有一张底牌,就是去深圳投奔她哥。
就在她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时,她看到了报摊上的《南岛晚报》。《南岛晚报》要招聘编辑和记者。编辑、记者听起来不错,和自己所学的中文也沾边,她去试了一次,这一试,就试出一些故事来。
《南岛晚报》还没有自己的办公地点,暂时寄居在市委大楼。房子是旧的,桌椅是市委淘汰的,因为想着是暂时,总归要搬走,一切就将就了。所以《南岛晚报》创办才五年,外表看起来就已经老气横秋,有点破败了。
康康来得太早,办公室只有一个女孩,见了康康就主动迎上来:“你好,是来应聘的吧?”
康康说:“是,我前几天来过,见了范主任。”
女孩指着一把椅子说:“是吗,坐吧坐吧,你多大了?”
康康坐下,又觉得自己缩短了一截。她始终不能习惯被人家翻来倒去盘查,回答一句,身体仿佛就被卸掉一块,那女孩问了一连串问题,籍贯、学历、曾干工作……康康一一回答完,同时也感到自己被拆得七零八落。
正说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女孩又转过去问他:“应聘的吗?请坐。”
眼镜闷声闷气说:“坐哪儿?”
女孩一指旁边的办公桌:“就那吧。”
眼镜说:“我倒想坐,可这是主任的办公桌。”
女孩说:“哦,那你随便坐吧。”
眼镜说:“我不能随便,别的桌我没钥匙。”皱起眉,声音忽然不闷了:“你是干嘛的?”
女孩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是来应聘的。我一上岛就看见你们的招聘启事,昨天看见今天就来了,来的时候这门就开着……”
眼镜说:“你倒是不认生。”
这时,电话铃响了,女孩本能地伸手去接,被眼镜一把抢过来。“喂——谁没睡着?我这会儿还没醒呢。手机?还没开。让一让、让一让——”眼镜在办公桌边绕了半个圈过来,把女孩划拉开,自己坐下。“今天开业?一个小破饭馆也——”眼镜扫了两个女孩一眼,说:“见面说吧。在哪儿?”
眼镜打完电话,正式跟她们打招呼:“主任一会就到,你们坐着吧。”他打开抽屉,搬出一堆稿子来看,不再说话。
明白这个女孩也是来应聘的,康康的牙就有点痒,她也问女孩:“你是哪里人?”
女孩说:“成都。”
“你做过记者吗?”
“没有。你上次来填过表吗?”女孩反守为攻。
“填过。”
“都填哪些内容?”
康康不愿意再被拆了,她朝门口一看,说:“范主任来了。”
范主任搬着一盆仙人柱,双手不空,就抽象地点点头表示跟所有人打招呼。范主任把仙人柱放在墙角,再退后几步歪着头欣赏:“你们看,放在这里好看吧?”大家都说好看好看,范主任就拍拍手,坐到办公桌前来。
范主任五十岁出头,比较老相,脸上皱纹很深,像一条阅尽沧桑若有所思的沙皮狗。“这位小姐也是来应聘的?”他对女孩说,“有简历吗?”
“有有,”女孩忙站过来,从包里掏出一叠纸,说,“这是我的简历。还有,这是身份证、学历证书。”
主任看了一眼,就放到一边,说:“你的学历不够啊,还是幼师,专业也不对口。”
女孩说:“我知道,南岛哪里都要大本以上学历,几年前你们这里开发时满街都是研究生卖报纸。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南岛的低潮时期,人才都回大陆去了,剩下的是被房子和地套在这里。”
眼镜一旁插话道:“那你为什么这时候来?”
女孩笑道:“现在来没人跟我抢啊。”
范主任说:“没人抢?我登启事不到一周,报名的快一百了。我只要三个人啊。哎,”他扭头对眼镜说:“小万,赶紧把启事撤了,今天再不撤我这里没法办公了。”
女孩说:“我想干的肯定没人跟我抢。我知道你们周末版和报社签了合同,是范主任您承包的对不对?报社不光不负责你们的工资,你们还要给报社交钱,一年一百万。你们总得有人搞创收、拉广告,是不是?”
老范很惊讶,说:“你刚到几天就知道这么多?谁告诉你的?”
女孩神秘一笑,补充道:“我不要工资,只要广告提成。”
范主任脸上亮了一下,笑容推开皱纹喷薄而出,他想了想,扭头问眼镜:“小万,你看呢?”
那个叫小万的眼镜点点头,嘴里说:“你是头,你说。”
范主任对女孩说:“我们招聘的是记者和编辑,广告业务员原先没考虑。但是我们的确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样吧,我们去请示一下总编,然后再给你回话。”
女孩忙说谢谢,掏出名片,给三人一人一张:“不好意思,我刚来,只印了半盒名片,没单位,有个拷机号码。”
名片上有三个黑体字:张晓蓉。
打发掉张晓蓉,范主任坐下来看康康写的稿子:《南岛的夜排档》。这是康康上岛十天的体验,她吃了十天排档。那种呼呼作响的煤气炉,盘旋头顶的油烟以及一地狼藉的餐巾纸让她大为惊诧,她来岛上第一眼看到的是椰树,第二眼看到的就是——吃。南岛的排档不像内地那样小打小闹,它气势磅礴大声喧哗如马路边的滔天巨浪。在文化馆写惯了主旋律的康康处理素材得心应手,她把排档当作一种文化写,深情款款又眼花缭乱,与党报周末版的基调一拍即合。
范主任微笑着说:“好,好,写得不错。”然后去看康康画的版。
应聘时范主任问你会写稿吗,康康说会。范主任问你会画版吗,康康也说会。按照康康哥哥康健的说法,先“会”了再说。
范主任交给她一张绿格子的画版纸和几篇稿件,让她三天内交一篇文章和一张版样。康康接过东西,出门直奔公用电话给康健打长途。
“哥,现在怎么办,我哪会画版啊?”康康说。
康健说:“我说你有福不享在外面瞎跑么子?去找大胡子吧,记一下电话——”
大胡子是康健在南岛认识的朋友,两人同在《南岛城市报》共事。《南岛城市报》是一家民办报纸,与《南岛晚报》同时创刊,因为没有官方财政支持,举步维艰,人员流动很大。大胡子是学摄影的,在报社做美编,康健负责报纸印刷和发行,现在康健离开南岛五六年了,大胡子还老老实实的在原地当美编。
康康花二十元钱在排档请了大胡子一顿,大胡子第二天就交了活。康康一看版样,乐得几乎要拥抱大胡子。大胡子给两个小栏目配了自己的两幅摄影作品。“夕阳红”配的是一张读报老人,一副古老厚重的木门框,裂了口的门槛上坐着一个戴花镜的老头,老头专注地看着一张报纸,他伸长脖子,眼镜滑至鼻尖,如古树上栖着的一只老鹰。作品名叫“晚年”。另一张叫“插足”,配在“围城”栏目:公园长椅上,一对恋人缠绕的腿,突然一只行人的脚走进来,喧宾夺主成为特写,这只充满动感的脚带着一股旋风,好像正冲着恋人的腿踢去。
康康等着范主任夸奖,可是范主任说:“你这个版画得……”他顿了一下,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没找到,就干脆说,“——很差。”范主任在大胡子的杰作上纵横批判:“第一,你犯了版面两大忌:断腰,碰题;第二,照片太大。这张立意也不健康,插足,为什么要渲染这样的主题?”
康康傻站在那里,不敢说话。还说什么?一百个竞争者!赶紧看门在哪里——逃吧!
范主任嘴里像打算盘一样噼里啪啦说着,康康听不懂,只看见他脸上皱纹如拼图般不断变化。最后,她听见范主任说:“这样吧,小康,你明天来上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