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蓉终于可以背着录音机独立采访了。前些日子总是小曹带她,跑一些枯燥的会议新闻。会议新闻发稿率高,出稿也快,领了材料,坐在那里拿笔勾画,删删减减,会没开完,稿子就写完了。再录一段主要领导的现场讲话,插在稿子里,就可以交差了。会议新闻、领导活动,这类稿子都有现成格式,往里套就是了。没当记者时,张晓蓉看这个职业很有神秘感,很向往,当了几天便觉得不过如此。
今天要采访的事情有点意思:三十多个四川民工因为没有办理暂住证被查夜警察扣押了身份证,等他们办好暂住证去赎时,这些身份证却不知去向。
新闻部主任很有经验,他把民工的来信交给张晓蓉,让她先去找这个辖区的公安分局领导,这样见效快。如果从下面开始调查,张晓蓉不光要浪费很多时间,还可能言语不当惹出麻烦。这些警察推来推去,十天半月你理不出头绪,稍有不慎,还会让他们抓住把柄倒打一耙。他们根本不把记者当回事,他们只怕他们的顶头上司。当然,这是对新手张晓蓉的安排,如果是个老记者,就可以采访得从容些,从基层开始,让他们充分表演,在社会上把舆论做足,回头再找他们的领导收拾残局。这样可以出个有影响的大稿,但是会耽误民工的时间。
第一次独立采访碰到这样的题材,张晓蓉很兴奋,这个事件很单纯,是非也很明显,她完全有把握手到擒来。
分管治安的周副局长办公室是个套间,穿过外面的会客室,里间传来周副局长打电话的声音。张晓蓉在办公室门口站了片刻,便在会客室坐着等候。
一会儿,周副局长在里面叫:“谁在外面?进来进来!”
“哇,你这里好漂亮!”张晓蓉环顾四周,大大方方走到书架边欣赏那些玉石木雕工艺品,“周局长的品位很高啊。”
张晓蓉递过去一张新印的名片,一边问:“局长是哪里人?”
“小姐是不是我们老乡啊?”局长看起来很随和,嗓门大,笑起来满屋子发颤。“哦,是记者小姐,请坐请坐。”
“我是成都人,局长你呢?”
“我是南岛的土包子嘛。成都小姐漂亮!哈哈!”
张晓蓉把民工的信递过去,说:“我们收到一封来信,是三十多个四川民工联名写的。”
局长马上说:“哦,这事我知道,是联防队干的。这些联防队都是临时组织的,行动结束就解散,快三个月了,找不到人喽。”
“能不能查一下?快到春节了,民工们急着回家,没有身份证不方便。”
“查过,他们也来我们这里找过,站在我这里满满两屋子!他们是你老乡啊,你应该给他们帮这个忙。”局长给张晓蓉打开一瓶矿泉水,说:“喝水喝水,多喝水皮肤好。你们大陆小姐皮肤就是好。”
这个局长有点儿油嘴滑舌,张晓蓉怔了一下。局长却又话题一转:“你们要不要做广告啊?银梦歌舞厅的老板是我朋友,他想宣传一下,张小姐给他帮帮忙怎样?”
张晓蓉缓过一口气来,说:“行啊,做多少?”
“他哪里懂这些!”局长说着,随手把门一关,“做多少还不是我帮他拿主意。张小姐,你们有没有广告任务啊?”局长显然跟记者打过不少交道。
电台新闻部没有广告任务,但是张晓蓉不傻,她说:“怎么没有啊,有。”
局长靠近张晓蓉:“十万够不够啊?”
张晓蓉心口怦怦直跳,说:“行,行啊。”
“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局长拍拍张晓蓉的背,来到办公桌旁。“老板,忙啊!哪有什么吩咐啊,我有个小妹是记者,她有三十万广告任务……”局长冲张晓蓉挤挤眼,“那你能解决多少嘛?不是报社,是电台——电台怎么了——那你什么意思?少多少?——十万?真他妈抠门!好好,这次便宜你,你别有事的时候才想起我……这还差不多。我明天晚上过来。”局长放下电话,笑眯眯看着张晓蓉说:“怎么样?‘小妹’。”
张晓蓉觉得头顶的天在一点点亮起来,她说:“周局长,真谢谢你。”
局长说:“怎么谢啊?你知道我的辖区有多少歌舞厅,多少酒店、饭馆、茶坊?想赚钱还不容易……”他望着张晓蓉胸前的项链,“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呀?”
张晓蓉保持着笑容,但声音发虚“假、假的……”
“这么漂亮的小姐戴假的干嘛呀?”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等一下。”局长应道,又油嘴滑舌了几句,说,“明天跟我去歌舞厅签合同。”
张晓蓉拉开门,顿时满脸通红:会客室坐满了人,十几束目光齐刷刷看着她!
张晓蓉走在大街上,心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她明白接下来可能要发生什么事情,脑子乱纷纷一团。但是,她想的最多的还是那十万块钱——十万,到她手上的就是三万啊!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三万块钱有多大一堆!而且,对方是个管治安的局长,将来的好处岂止十万、几十万?南岛是个莺声燕语的花花世界,公安局长要美色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今天让张晓蓉碰上,应该说是她的运气,多少女人还求之不得呢!这是不是堕落呢?张晓蓉为自己这么快就堕落稍微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拿定主意去签这个合同。
回到办公室,主任问她采访的事,张晓蓉说没找到人。张晓蓉的谎撒得很流利,从公安局到电台的路上,她几乎把这一生的路都设计好了。
张晓蓉给小曹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要去他那里。小曹和张晓蓉上次从藕断丝连咖啡厅出来就成了一对形式上的恋人,就是说他们做着恋人的事情,但心里都没有恋人的打算。他们俩目的明确,说话也很直接,彼此都觉得很轻松。
小曹说:“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张晓蓉说:“不知道,我跟曹大哥走。”
小曹一把揽过她说:“真乖。”
张晓蓉便嘻嘻地笑了。
张晓蓉知道小曹是个不打算结婚的人,所以从来不对他抱幻想。情种和流氓的区别是,前者到处留情,后者到处留精,小曹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的艺术家,他和女人交往得恰到好处,主动却不赖皮,尽兴又不缠绵,他甩掉你时自自然然,不露痕迹,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却从没有人跟他撒泼耍赖。
张晓蓉今天很想见小曹,但见了面却觉得小曹很遥远;她明白,从此她不能什么话都对小曹讲了。
电台传开了:一辆警车开到门口,来台不到一个月的张晓蓉从车上下来,带着十万元现金直接进了财会室!
小曹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他从张晓蓉脖子上来历不明的钻石项链已经嗅到了这个信息。他早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所以,张晓蓉前脚提走三万元回扣,他后脚就去财会室又领了四万元钱回来。
小曹和广告部有协议,他的广告一律打三折,客户按原价签,钱到账后他可以把折扣外的那部分领回来。广告部这样做是为了鼓励广告单位的经手人,特别是行政事业单位和国企,反正都是公家的钱,打着公家的旗号做广告,暗中自己捞一把。一般情况下,小曹会给老客户五折优惠,这个价在记者中间有绝对优势,尝到一次甜头的人会寻机会找小曹第二次。而小曹还留有二折给自己。所以,小曹的圈子越做越大,他自己的日子也越过越好。当然,这个折扣是广告部内定的,没有多少人知道。小曹是唯一享受这个待遇的记者。因为电台的广告最难做,所以它的回扣也最高,人们只知道小曹每笔广告会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扣,不知道真正到他手的最多可以到百分之七十。
电台都知道他和张晓蓉的关系,所以现在张晓蓉的广告也可以理解成小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