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来电话约牌局,对张晓蓉的事,他只说了两个字:搞定。
小曹带张晓蓉喝茶、吃饭、聊天,一天就成了张晓蓉的知心大哥。他假装无意地透露给她电台招聘记者的消息,并说自己是招聘委员会委员,而你张晓蓉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甘心降格去拉广告?张晓蓉一听果然动心,曹大哥前曹大哥后地叫,一定让他帮忙引荐。曹照小万的话去找某台长,某台长是晚报谢坤的战友,两人早已私下说妥,用张晓蓉换他的一个亲戚来周末部。于是,张晓蓉称心如意当了记者,小曹顺水推舟落下人情,周末部拔掉一颗钉子,谢坤又多了一个嫡系,真是皆大欢喜。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周末部成立后出第一份报纸。这张报是老范亲自坐镇画的版,除了报头变成竖排,内容上多了一些家庭生活方面的文章,与平时没有大的分别。星期刊就这样在人们的无动于衷中诞生了。老范很激动,捧着报纸爱不释手,整整一天他都在办公室逐条逐字地品味。老范当编辑的时候,他的版就曾是大家的范本,工整规范,不会有一个病句和错别字。老范办的报纸连章总都挑不出毛病,章总说了一句“不错”就不再有话。
尽管看过版样,打开报纸,小万还是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声。没有毛病,也没有彩,老范办报,也就如此了。他找到自己写的那篇《东北饺子千里寻亲》,匆匆浏览一遍,便叠起来插在裤兜里。小万带一张报纸给小曹,算是对饺子店的交代。
小曹接过报纸,脸上笑嘻嘻地,嘴里却在埋怨他:“今天的报纸我看了,饺子店买了五十份。你这小子光顾自己编得痛快,搞得我那哥们叫苦连天,你说人家有三十多种饺子,还瞎编什么地皮馅饺子,今天来了好几拨客人,专门点名要吃。”
老王说:“好事啊!将错就错,就拿这地皮馅饺子做招牌,不怕饺子店不火!”
小万眨巴两下眼睛,笑道:“我小时候是好像吃过一种叫地皮的什么东西,不知怎么就写上去了,可能是潜意识吧。”
小夏说:“食品嘛,你说它叫什么它就是什么,江西饭庄那个什么‘炒随便’、‘味道香’,光看菜谱,天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叫你的哥们弄点木耳香菇之类,配点奇奇怪怪的调料,就叫它地皮馅饺子,有什么不可以?”
小万今晚情绪很高,手气也顺,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鬼都不来的地方竟有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落到头上。
老王上完厕所回来,一脸诡秘的笑:“哎哎,小万,你什么时候干了好事没买单?对面有个小姐认识你。”
小万不理他的茬,说:“扯什么蛋,摸牌。”
老王说:“真事。我刚才出去,那个小姐问我:那个戴眼镜的是不是小万?这里就你戴眼镜,不是你是谁?”
小万说:“你们天天在这里大呼小叫,听也听熟了。”
“小姐生意不好,拉客拉到家门口来了。”小曹笑笑,也说去上厕所。
一会儿,小曹回来了,对大家挥挥手说:“错了错了,她要找的人叫万小红。”
几双手在桌上又稀里哗啦开始洗牌,小万不动,愣了一会,他站了起来。“没错,万小红是我。”他说。
小红,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最常见的名字。小万被人叫了近三十年,直到来南岛迁户口,他才有机会改了名,在南岛已经不太有人知道万小红这个名字。
小万在对面的门口见到了那个黑衣女子,黑衣女子软软地倚着门,好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她就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坚决地等小万出来。
小万仔细看了看她,确信跟她不认识。“你找我?”小万朝她走过去。
黑衣女子也仔细地辨认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认识我吗?”
黑衣女子下意识地摇头,一会又点点头。
“你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
黑衣女子慢慢抬起手,递过来一样东西。小万一看,顿时瞪大了眼:这是他从前的身份证!
“你在哪儿捡到的?”小万问。
黑衣女子摇摇头。
“不是捡的?不是捡的那是——”小万忽然明白了,拽过女子的胳膊往老王房间走。“来来,来这里说。”
六年前,正是南岛股票热的时候,在股市进出的人都揣着好几个身份证,证券交易所门口每天都有卖身份证的人云集。乡下人不出门,就把这看来没什么用的东西兑成五十元现钱。小万不炒股,旧身份证就被康健借了去。
康健虽然在民办小报,名气却比小万大,日子也过得比小万滋润。在同年来南岛的记者中,康健第一个挂BB机,第一个买摩托车,朋友们聚餐,也总是康健买单。不久,康健在南岛干了一件至今新闻界念念不忘的大事后,激流涌退,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健在金融大厦和人签了一份土地转让合同,从二十层下来时,在电梯里无意中听说另外一家公司急需这块土地,他尾随这人到了大厦的十二层,将这份合同翻了几番转卖给了另一家公司。
南岛新闻界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八层楼挣八十万元的神话。这种刹那间从地下到天上的感觉给了康健巨大的震撼,他已经不能相信真实的生活,无法以正常的心态在南岛待下去,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离这个地方!逃出梦境,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买了一个编织袋,把钱藏在衣服底下,与南岛不辞而别。
这第一桶金并没有给康健带来成功的喜悦,相反,他总有一些不义之财的惶恐,多少年后,康健都无法回忆当时的情景,只要一想,他便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浑身冷汗淋淋。他完全忘了在出租屋还有一个女孩等着他。
康健和女孩相识在歌舞厅。女孩在歌舞厅当“公主”,也就是女招待,康健和她搭讪,问她叫什么,她说叫万小红,康健兜里正揣着万小红的身份证,便逗她说他也叫万小红,并把身份证拿出来给她看。康健认为这种地方的女孩子都不会说真实姓名,随口套套瓷也就完了,谁知这女孩真的叫万小红。
康健长着一张诗人一样忧郁的瘦脸,安静时布满沧桑,这张脸又动人又给人安全感,小红公主认定与他有缘,主动跟他约会,两人飞快如胶似漆。
南岛是一个自由浪漫、爱情肆意滋长的地方,流落他乡的异性非常容易走到一起。但是,正因为交往随便,各自生活动荡,爱情难以定格,往往速战速决。
康健开始并没打算同一个女招待风花雪月,他在内地有女朋友,两人每两个月要在南岛小聚一次。但是康健还是挡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青春袭击,他偷偷在外面租了一间民房和女孩住在一起,对自己的一切守口如瓶,以便日后及时脱身。
康健为了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无意中却让女孩动了真情,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把自己全部的积蓄——一万块钱交给康健去炒股,康健离开南岛前把股票全部抛出。走的决心一下,康健就不再回出租屋。去机场的时候,他只有一件行李,就是那个编织袋。
女孩没了钱,又经不住歌舞厅纸醉金迷的诱惑,顺理成章做了小姐。女孩对着这张康健扔下的身份证,爱一阵,恨一阵,爱恨交织过了六年。她和康健只同居了十天,康健本人的模样越来越模糊,身份证上的照片却越来越清晰。其实康健和小万除了个头差不多,都瘦,都戴眼镜外,相貌上并无多少相同之处。
小万当着一屋子人大声对这个小红说:“你看清楚,是我吗?”
明亮的灯光下,小红完全看清了小万的脸,她摇了摇头。她已经听出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口音完全不同,康健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南方腔,眼前这个人却说一口纯正的北方话。
屋里的人全知道康健的故事,七嘴八舌一说,那个小红顿时泪流满面。她擤一把鼻涕,忽然发现没有带纸巾,转身便往外走,走几步又回来,把小万的身份证放在桌上,然后跑了出去。
她一走,几个男人长吁短叹,心情全无。小万说,回家。那几个也都说回家回家。
出门时,他们不约而同朝对面屋看,对面屋关着门,门很生硬。
坐在车上,老王打开收音机,一个模仿赵本山夸张的东北口音跑出来:“东北饺子味道好,千里寻亲来南岛……”小万与小夏交换一下眼神,又都不动声色去看窗外。
这是饺子店的广告。小曹先让媒体做文章上软广告,然后叫老板乖乖掏钱做硬广告,或者先让老板做硬广告,然后承诺附加条件做软广告。小万他们得一个两百块钱的红包,小曹自己却能拿百分之三十的广告回扣。小曹好比是包工头,小万他们只是扛水泥的民工;包工头的把戏民工都懂,但是民工当不了包工头。小万听着广告,肚子里计算着小曹拿多少回扣,想到自己就这样给小曹当了几年的小工,心里又酸又涩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