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寒潮按部就班地向南推进,天气冷了。冷空气将人们多余的热量和额外的热情一并掠走。冬天是冷酷的季节,冬天因而是实际的季节。
在北风的怂恿下,作为寒潮南侵计划的一部分和有利的辅助,大雪傲慢而阔绰地飘了下来,驻扎在北风掠荡后的各个城市、各个乡村。每个人都知道雪花是什么,诗人都会说雪花和盐、棉絮一个颜色,都会说雪花比盐轻,比棉絮重。但不是每个人都想过,雪花比棉絮严肃,比盐更轻灵。严肃和轻灵,再加上纯洁,这便是独一无二的雪的境界。
胶东半岛埋没在雪花中,包含进雪的境界里。
我在这北风逐渐收紧它的口袋的时候,对世界产生了怀疑。一系列思索乞丐般涌进我的脑海,仿佛它们都惧怕朔风和严寒,躲进我的大脑中寻找归宿一样。我整天的学习和生活都沉浸在巨大疑虑之中,我堕入沉思的大洋之中,不能自拔,而且日益下沉,我渐渐被思绪的海洋淹没了。万修波不理我了,杨瑞明只知嘻嘻哈哈,舒红再没跟我要过一次报纸,教室里冷冷清清,大家一见面只讨论天气,宿舍里潮气上升,大家偎着被窝只顾保暖,偶尔也骂句天气之类的话。我学会了记长篇日记,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心灵上的大门在白天是关闭或半关闭的,只有到了深夜,才对着自己打开,像不说话且颇有听德的朋友。我自由地向她倾诉。从那时起,慢慢地,我夜里的世界丰富了。
我发现,我所致力于寻找的知己是不存在的。我对朋友要求甚高,我不可能找到一个“完人”。我所追求的是种纯净无言的艺术环境,在现实中也是找不到的,我只找到失望和怀疑。我从温暖的家中走出,带着从书中得来的理想和幻想,去奋斗,去追求,但却蓦然发现,这个世界另有一套不同的规则与要求,在这个环境里,我找不到所要找的知己,我的梦找不到落脚点。
我也发现,在现实生活中,我是多么软弱无力,我多愁多忧,敏感多疑,从肉体到思想都脆弱无力。我用艺术的尺子去裁剪生活,结果发现生活总是不够尺寸。我因而更加多疑,并恶性发展,甚至有时带有病态色彩。我给自己开的药方是:博览群书,直面现实。我感到了知识的贫乏和一种对新鲜知识饥饿般的渴求。
我的理想和幻想的鸟儿,在思考中渐渐落在了大地上,就像雪花在北风中渐渐落在大地上一样。我重新用一种较为实际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我的心因而变得平静。
这些思考,对于十六岁的我来说,算得上沉重而又深刻的了。而当我自己亲自意识到了这一点时,我所获得的巨大满足是不言而喻的。我像是经过一场大病,肌体正在迅速康复,我仿佛经过一场艰苦的沐浴,现在已经接近结束。当我有一天早晨,从睡梦中醒来,突然看见阔别几日的太阳重新映红了窗子,并在这突然发现中猛地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思考之后,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帘,贪婪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像一个解放了的奴隶。当我看见新的黎明时,几乎想向他说出自己的全部秘密,包括给舒红的信。
舒红呢?舒红总是很平静很高兴的。人群里说说笑笑,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了,这次的她悄悄地静静地端详我的眼睛,这次的我悄悄地静静地端详她的明眸。我进入到她的心里,她进入到我的心里。眼睛原来真的是心灵之窗啊!这扇窗户只允许心的进入,也只有心的输出,其他办法是无法进入或输出的。这是一个秘密。人群里也再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像是一棵葱绿的苹果树,所有苹果都是青青的,除了两颗已经发红。每当独处时,或是深夜里,我总要细细地将她的明眸在眼前闪回,回味几遍,并在一种心灵上的甘甜中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