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纲,讲义……雪花般铺天盖地落在每张课桌上。据班内有关人士不完全统计,在四十五分钟时间里,英语课代表接连发了十二张提纲或讲义或习题。整整一班,别想干点别的事,接过讲义,叠起讲义,放起讲义,再接过讲义,再叠起讲义,再放起讲义——循环不断直到下课。纸张沙沙摩擦声,同学不耐烦的嗤嗤声,查问声,小声喃喃声……好一曲宏大而颇有节奏的发讲义进行曲。
老师们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印提纲。
课代表们机械、冷淡地发讲义。
爬书山、渡题海的战役在每张课桌上全面展开,同学们俯首甘为课本牛。
题山题海题公题婆。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眼镜。不断地瘦下去驼下去的身体。
丁老师说:“这些提纲纲举目张。”
贾老师说:“这些习题是上届考试题。”
牛老师说:“这些习题是精选习题。”
王老师说:“这些讲义对考大学大有用处。”
话语都是掷地有声,都能把地球甚至月球砸出几个坑来——敢情月球上那些坑洼就是中国老师们这样砸出来的。满目疮痍啊。
白天时间全用去“游泳”和“爬山”,每个人都呛得难受,也都累得要死。
只有晚上,世界才归于和平和宁静。风止了,它像鸟一样,夜晚栖息在树枝间,休养生息。太阳消去了,代之执行人间照明任务的是教室里的白炽灯和马路两旁的高压钠灯,这些人造的光明总是温柔的。晚自习自由的时光,虽被强行剪分成三节,但老师们一般是不来授课的,尤其是第三节晚自习,最靠近深夜,也最自由、温柔、和平和宁静,从而也可以说最靠近心灵。第三节晚自习是纯粹的自习。这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四十五分钟。我在此时记日记,在日记白纸提供的广大土地上,纵横驰骋,自由自在地放牧自己的想象。有时我累了,跟班长说一声,早早回到宿舍,换个姿势读书,或者是早点睡觉,提前进入梦的大泽。
现在我就回到了宿舍,瞌睡虫牵着我。
宿舍里早有丁鹏和捣蛋鬼徐厚兴蛰伏在那里,他们对我的回归报以热烈的欢迎,场面神似上世纪末中国迎来的两次真正意义上的回归。既然“志同道合”,又难免有些共同的话题。
话题首先从班级生活开始,三个人乱七八糟地发了一筐议论,就像我们眼前有一个垃圾筐,我们把一个个脏纸团往里扔。我扔得最少,显得最没有洞察力,心里也感到惭愧,同时充满了对他们两位先驱或先行者或无产阶级革命家(学生就是无产阶级)的特别敬意。丁鹏说得尤其多,他和二班气氛的活跃相比,论证我们班文艺节目不活跃和学习气氛太浓。他还断言我班一定会出现“高分低能儿”。“高分低能儿”在当时是个很革命性的词,像“改革”在个词在当时同样时髦,我听了很以之为然,心中又悚然一动,思量自己会不会也成为“高分低能儿”。
中国人是颇能发明“概念”的民族,近几十年此种能力尤其优异。有些概念能杀人,有些概念能伤人。有些概念的副作用甚至持续发酵数十年。我不知道“高分低能儿”这个概念是否也是如此。
丁鹏还提到班副。而谈到班副,徐厚兴的话就多了,他们一人一句,扭麻绳般,扭成一个很长很长的话题。
丁鹏说他讨厌班副的巴结嘴脸,他说他与班副一言不发。“一言不发,不管什么时候。”丁鹏这样强调了一遍。
徐厚兴言必称“伟大的班副先生”,丁鹏更多是正面攻击班副,徐厚兴却多是为自己分辩,在这分辩中,从反面攻击班副。因为徐厚兴是有名的捣蛋鬼,光从他头上歪戴的那顶“特务帽”就能看出来,班副屡次说他“斜”,而徐厚兴的主要论点是“‘斜’不等于坏”,他其中的一个论据是“靳开来(注: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的人物)很‘斜’,但人很好”。我觉得这是篇很好的议论文,可以推荐给语文老师王老师当佳作读的。
这些谈话,像我党的历次会议对中国现当代历史总有伟大作用一样,对我的言行也产生了巨大作用,其实现在看来也许只是一种刺激。第二天,当杨瑞明又把鼻子和嘴贴在后门玻璃上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跟他断绝一切外交关系,再不来往,并“一言不发”,不管什么时候。也是第二天,在课间操时,我说了一句话,班副立刻接了过去,而且是笑着接了过去,这种捧场却令我非常别扭,我连脸也没扭一下,更没回答,而是径直走到徐厚兴跟前,拉着他,说说笑笑地走了。
徐厚兴的语言总是风趣的。他和万修波一样,也来自农村,他们都没有我的那种烦恼、忧郁什么的情绪,他没有我这么多“思想”。他们整天笑哈哈,对一切生活片段都能感受到无尽的乐趣。他曾给我讲过几个农村故事,多发生在他童少年时期。他提到许多小伙伴的外号,像“面条汤”、“歪把子梨”等,他还提到十年动乱中的一个砍柴的老头。所有这些,都使我感受到生活中淳朴的美。我向往那些淳朴的故事的境界,也单纯地、一厢情愿地向往农村。
那天晚上的最后一个话题是最敏感的话题。丁鹏大大咧咧地说,要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我立刻像鱼儿上钩样被他的叙说吸引住了,徐厚兴大笑道:“别听他胡咧咧,他在作弄你呢!”
即使是作弄吧,我也有点心甘情愿,因为丁鹏的故事是那样新鲜诱人。他说他有个同学,叫司马雨,她是姓司马,但原来不是叫“雨”的,因为她爱哭,遇阴天就流泪,逢刮风天也流泪,泪水像雨水一样多,于是同学们送了她这个外号“司马雨”,这名字渐渐取代了她的真名。司马雨天资聪明,上课总爱睡觉,考试总在前十,她说起话来很有幽默感。而且,丁鹏还特别告诉我,她最爱看《红楼梦》。丁鹏说她读此书时,也哭,哭得天地变色,哭得昼短夜长,哭得风动雨落,这样天长日久,书的纸张居然被泡起来,上、中、下三大本《红楼梦》倒像六大本的分量。
徐厚兴一点不信,他听一句,笑一句,笑后就批驳一句,那架势跟当下时髦的书评家一样,当年金圣叹圈点才子书,也未必这样细心。徐厚兴一口煞风景地咬定,说司马雨流泪是因为她是个沙眼,而且嘲笑丁鹏,说即便把《红楼梦》全吃在水里,泡三天三夜,晒干了也没有六大本样子。
浪漫的我对徐厚兴这篇颇具现实主义倾向的议论文不以为然。
鱼儿已经被诱饵的香味强烈吸引,此时以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拉扯得回来。
“她住在哪里?多大了?”我问。
“看,急了吧!”丁鹏露出渔夫般的笑,我甚至能感觉到大海在夕阳辉映下所闪现的粼粼波光,“十六了,住在山上。”
“哪座山?”他凭空搬来的这座山压在我的心头。
下课铃响了。早有脚步声噔噔传来,晚睡时间到了。
“就是……西山……上。”丁鹏模糊地说,把一个呵欠打成两半,一半在山这边,一半在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