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镜的男子摸索着进入奶茶店,他已经第三次来了。他进来的时刻通常是顾客稀少的时候。小芊的这个奶茶店开在街边,斜对面是一所初中学校,她的顾客大部分是学生。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一天中有四个最高峰。小芊早就注意到了他,他不止是戴个墨镜,他的视力不好,走路摇摇晃晃的。墨镜男子走近吧台。小芊说,你坐下吧,要什么,我给你送过去。他说,还和以前一样,一杯奶茶一块蛋糕。小芊转身准备好奶茶,移动肥硕的身躯走向他。
你应该拄根拐杖。小芊说。
习惯了,不用。他说。
小芊仔细看他,估计他年龄在四十岁上下。除了眼镜挡着的眼睛,面孔长得挺漂亮的。
先天的吗?
后天的,早几年前的事。
两人作过一些简单的对话,小芊就去吧台了。她的奶茶店开业好些年了,帮工走了一个又一个。帮工都是来学习的,业务学会了翅膀就硬了,强行离开自己独立开店。小芊心想怎么尽碰上这样的人。现在,她不再招工,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着,干顺了也没觉得累,工钱还省了。只是一个人的店子比较寂寞,想找人说个话都不行。
你贵姓?小芊提着嗓子对墨镜问。
曹,曹操的曹,曹哲学。你呢?
你叫我小芊吧。
这名字好,你一定长得像春天的芸草,绿绿的细细的柔柔的润润的。他说。
小芊的脸红了。她说,哪里呀!
小芊不是一般的肥胖,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就是个大胖子。吃什么都长肉,光喝水也长。肥胖磨掉了她的自信,影响了她的多种可能性的前程,更可怕的是耽搁了她的婚姻。她三十六岁了,还未谈过一次恋爱。亲友们轮番给她介绍对象,那些男人都是外貌协会的,看不上她。条件太差吧,又觉得憋屈。小芊身子肥胖,脸蛋倒挺好看,若只看头像,倒是个美人儿。一张美丽的脸蛋搁在一个肥胖的身子上,这比例本身就很滑稽,亲友们都给她打抱不平,这老天爷的眼睛怎么长的?亲友们都说,这么一张漂亮的脸庞总不能找一个太丑的男人吧。十足的高不成低不就。
曹哲学慢条斯理地吃着喝着,小芊时不时地偷看他一眼。尽管她知道他视力不好,她还是担心被他发现。
你这是当午餐吗?小芊找到新的话题。
曹哲学说,是的。
这够吗?
曹哲学说,垫垫肚子就成。
这哪成?小芊给他送去一个热狗,说,要是不嫌弃,就算我送你的。
曹哲学说,这多不好意思,等会我付你钱。
小芊说,行了,你以后多照顾我的生意不就扯平了吗?
曹哲学在店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学生们来了,他们拥进奶茶店买这买那。等小芊忙完,曹哲学已经离开。
傍晚,母亲来替小芊。母亲建议小芊再招一两个帮工,这店面不小,一个人打理,总有一天会累垮。小芊说,不是不想招,上哪里招合适的去。招一个成熟一个走一个,我有什么办法?母亲说,总一个人扛着不是办法。小芊说,再说吧。小芊清理了糕点,电话叫人补充,做完该做的,并没有离开。母亲说,你还待着干吗?快回去呀,都累一天了。小芊说,不累,我再待一会儿。母亲说,要不你去找同学玩吧,那么多同学,总会有人有办法的。母亲指的办法,是指介绍男朋友。小芊说,顺其自然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母亲为小芊的事焦虑成疾。母亲倒是很苗条的,但母亲说她的外婆很肥胖,可能那个老祖宗把肥胖症隔两代遗传给了小芊。小芊恨过母亲的外婆,那个她想象不出相貌的老祖宗,令她生厌。
小芊的这个奶茶店,同时也是亲友们为她介绍男朋友的场所。她一边工作,一边会见对象,长则半小时,短则几分钟,小芊都已麻木。
母亲说,你今天有点反常,有什么心思?
小芊说不清楚,她的确有点莫名的心思。她的心思就是想一直待在奶茶店里。她到隔壁饺子店吃了十六个饺子。老板是熟人,老板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只吃五个。小芊说我也想啊,可是不吃饱整夜心慌意乱无法入睡。老板说,你的毅力不够,否则早就减肥成功。小芊说,民以食为天,不吃饱对不起父母给自己的这个身板。老板说你倒会自我安慰。小芊笑了一声,后来就轻轻地哭了。眼泪哗啦啦地滴在盘子里,老板不知情,还一个劲地跟她说笑。回到奶茶店,小芊让母亲回去。母亲说不过小芊,就关切地交代几句回去了。母亲身体也不好,长年的失眠让她茶饭不香。通常,小芊回家吃晚饭,休息到九点左右过来接替母亲,然后视情况打烊,最后睡在店子里。这个奶茶店里面还有一间小房,带卫生间厨房,生活方便。
天气比较热,前来消费的顾客虽然稀稀拉拉,但总是不断。熬到夜里十一点半打烊,小芊关上大门。刚走到里间,她听到有人敲门,这声音还挺像曹哲学。小芊回身开门,门外无人,左右瞅瞅,还是不见人影。可能是幻觉。小芊在厨房的一个角落竟然发现一根拐杖,这是当年父亲留下的,父亲去世前一年还用它。小芊擦掉拐杖上的灰尘,检查了一下,它还是以前那般结实。
第二天,她按时打开店门,准备好了奶茶和糕点。早上生意最好,好多学生喜欢用奶茶配蛋糕或别的点心当早点。那根父亲使用过的拐杖搁在吧台里边,它像待嫁的女子静静地等待着男人的到来。
偏偏曹哲学今天没有来,在他最应该到来的时候也没有来。小芊郁闷了一天,又到傍晚母亲来接班。母亲发现吧台里的拐杖,说,你拿它出来干吗?小芊掩饰说,不干吗。小芊把拐杖拿回厨房,心想,人家眼睛不好又不是腿不好,给人准备拐杖干什么呢?小芊自嘲地笑出声来,这一笑,心情松弛开来。她觉得自己这种自作多情的行为很可笑。母亲说,楼上的王伯中风刚出院,那拐杖送给他吧。小芊说,不送。母亲说,为什么?小芊说,我爸的东西不能送人。母亲说,你爸都去世四五年了。小芊说,反正不送,要送,明天买根新的。
瞎子就不能拄拐杖吗?回家的路上小芊问自己。何况曹哲学还不是瞎子,他能看得清一些路,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奶茶店?有一根拐杖在手,曹哲学的方向会更明确步子会更稳健。为防万一,她给替她工作的母亲打电话说,我爸那拐杖你不能送人,交由我来全权处理。
转天,曹哲学到奶茶店里来,小芊内心小小激动了一下。小芊自作主张地给他端上冰镇奶茶和糕点,坐在他面前。曹哲学的手探探食物,说,这太多了。小芊说,吃得多才有力气。曹哲学说,你吃得多吗?小芊说,当然,我能吃十六个饺子。曹哲学哈哈大笑,说,饺子我能吃三十个呢。小芊说,你的视力怎么样?曹哲学说,很弱,我几乎看不清你,但我能感受到你,你很苗条,很漂亮。小芊不由自主地摸摸自己的双臂。曹哲学说,你真的很苗条,我努力地看清楚一点点你了。
我送你拐杖,你需要吗?小芊转移话题说。
拐杖?这个,我说不清楚。
我送你拐杖,朋友去黄山旅游带回来的,很漂亮很结实的拐杖。小芊从厨房取来拐杖递给曹哲学。又说,你可以用拐杖来探路。曹哲学将拐杖摸了个遍,称赞说,是根好拐杖,我接受了,谢谢你!
小芊去招呼顾客,曹哲学一个人坐着慢慢享用。他吃食的动作优雅,很绅士。从吃饭看修养,小芊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过这一句话。小芊利用空当欣赏曹哲学的吃相,心里甜滋滋的。
一不小心,曹哲学又“逃走”了。他坐过的桌子上留下一朵玫瑰。小芊拾起玫瑰,这是朵鲜艳的红玫瑰,凑近鼻子能闻到它淡淡的花香。小芊站在门外向街道前方和左右遥望,人流来来往往,独不见曹哲学的人影。玫瑰有把儿,小芊将它插在一个盛水的小瓶里。傍晚,母亲发现了它,说,你弄这个干吗?要是有个男人送,该多好。小芊说,是一个男人落在桌上的。母亲说,你不该捡它。夜晚入睡,小芊还将花瓶移到床头。她做了梦,她收到999朵玫瑰,那个男人不是曹哲学,那个男人跟曹哲学一样帅,那男人在大学里教书,教哲学。
小芊以为曹哲学不会来,他却来了。小芊看了看他的身子,不知道他身上是否还像昨天一样藏着玫瑰花。小芊安排他坐下来,是那个他一直以来入座的位子。小芊说,你吃什么,我给你拿。曹哲学说,不急,我不饿。小芊说,你昨天落东西了。曹哲学说,落什么了?小芊说,你猜。曹哲学说,你真淘气,我猜不着。小芊说,那么重要的东西你记不住?曹哲学说,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小芊说,是一朵花,一朵美丽鲜艳的玫瑰花。曹哲学说,我没落它,是我送给你的!我愿意送给你玫瑰花。
曹哲学斯斯文文地吃过东西,然后很礼貌地站在小芊面前,不经意间从怀里掏出一朵玫瑰花。
送你的,希望你能喜欢。
小芊傻了几秒钟。
谢谢,我喜欢这玫瑰花。
接下来的一天,曹哲学如期到来。他一进门,就送给小芊一朵玫瑰花。店里有一些顾客,当第一个发现的女孩尖叫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们同声尖叫,热烈鼓掌。小芊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曹哲学白天不能按时来奶茶店,就在傍晚之后过来。这个时间,小芊不在,她回家吃晚饭去了。小芊母亲在。曹哲学要一杯奶茶一点点心,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慢条斯理地喝着吃着,很悠闲,临走时把玫瑰花搁在桌上。小芊母亲最后发现了玫瑰花,她摇摇头叹息。收拾桌子时,小芊母亲将玫瑰花当垃圾收入垃圾筐。这样的日子大约有三四天。三四天见不到曹哲学,小芊心里急得很。小芊冷静地想,是否自己想多了,人家出于礼貌送我玫瑰花,这玫瑰花不一定全代表爱情,还代表友谊或者感谢的吧。
小芊回来替母亲。快十点半了,母女俩没多话,各怀心思。母女俩一边收拾店子,一边招呼稀稀拉拉的顾客。天很热,街上还有许多人行走。小芊叫母亲回去,余下的事自己一人做。母亲说,好几天了,那个戴墨镜的男子都手执玫瑰在这里等他的情人,他的情人一次也没出现,怪可怜的。小芊叫起来,你说的是曹哲学?人呢?玫瑰花呢?母亲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是个执着的男子,很沉稳。花,我丢垃圾筐了。小芊生气地说,你怎么能丢进垃圾筐呢!小芊从垃圾筐里翻出玫瑰花,它身上沾着些奶油或者面包屑。小芊仔细清理干净。
母亲说,这花莫不是送给你的?
小芊脑袋像含羞草一样低下去转过去。母亲笑出声来。
整个白天不见曹哲学来店里,小芊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傍晚母亲到来时,小芊没有回去吃晚饭。母亲明白她的心思,说你在街上吃点儿,等他来了你们去看电影吧。小芊仍旧去隔壁吃饺子,她还是吃了十六个。她想,要是不节食,她也能吃三十个。三十个饺子真不算什么。老板娘夸小芊气色很好,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小芊默认。老板娘说,真好!他是干什么的?
是啊,他是干什么的?小芊对他一无所知。
回店不久,曹哲学进店来。他来了,母亲碰碰小芊的胳膊。小芊小声指责说,看到了。曹哲学径直走到固定位置。母亲说,他走路怎么是那样的?晚上还戴个墨镜!奇怪的是他手上的拐杖不拄只拿着。
小芊顾不上母亲的怪论,她坐到曹哲学对面。想喝点什么?她问。曹哲学说,就想看看你,喝不喝不重要,好多天见不到你,心里不踏实。小芊去泡来普洱茶,两人慢慢地喝着。
那个可爱的阿姨是你什么人?曹哲学问。
母亲,父亲早几年走了。小芊说。
你母亲是个好人。
小芊说,当然,所有人都这么说,你平时工作很忙吗?
很忙,所以只有晚上有时间来看你。
你干什么工作?
工程师,给导弹造元件,航母元件也造,卫星元件也造。
你很了不起。
曹哲学摆摆手,说,行行出状元,你也很优秀。
你家里人呢?
我单身,一直未婚,工作把婚姻给耽搁了,你呢?
小芊说,我也是单身。
曹哲学说,我们有缘,虽然我几乎看不清你,可是能感觉到你,你的善良你的气质你的美貌全入我心。
小芊胸脯激烈起伏,呼吸粗重。
曹哲学送给小芊玫瑰花,说,希望你继续喜欢。小芊接过玫瑰花,她掐掉一截花柄,将花插到头上。好看吗?她问曹哲学。好看,插在你头上十足的锦上添花。我看不太清,但我心里的眼睛是明亮的。
这算一次正式的约会,虽然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稍有空闲,母亲的目光就投到这边,母亲的心情很复杂,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事实。接近打烊,曹哲学要离开。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说。他给小芊母亲鞠躬,说,谢谢阿姨宽容。小芊送他出门,小芊说,你行动不便,我送你回家吧。曹哲学说,不用,前面有车等我。
小芊立在原地目送曹哲学,不多时,曹哲学便转了弯不见人影。
母亲说,这男子倒不错,但我怀疑他眼睛有问题,将来会给你的生活增添很多麻烦。小芊说,只要相爱,什么都不是问题。母亲说,热恋中的人都这么想,真正的生活可不是恋爱时想象的那样。当然,你这个条件,唉,由你们吧。
连续三天,曹哲学白天没来晚上也没来。母亲说,他怎么了?莫不是撤退了吧?小芊心里着急,她没底。但是她对母亲说,他是工程师,很忙的,都在忙着造航空母舰呢。母亲将信将疑,接着说,工程师可靠。小芊坐到那个固定位子上,面对着空空的“曹哲学”,她胡思乱想,瞎猜着曹哲学的工作环境和场景。这是一种幸福的折磨,母亲安慰小芊说。小芊想到送给曹哲学的那根拐杖,显然不合时宜。拐杖不能用来探路,探路的拐杖应该是长长的那种。为难曹哲学了,小芊自责地想。不合用,所以他只能拿着。她竟然说出声来。
小芊无心做生意,母亲刚离开她就关了店门。而此时,店门轻轻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