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真是安静,因为最激烈的喧嚣往往悄无声息。正如在暮色将近的时候一个妇人默默地走,没人听见她胸腔里一列火车的行进——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匀速的,硬碰硬的,催眠的,淹没了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北京秋天的街景本就凌乱,偏偏这条位于旧区的街巷又狭窄得很,高高低低的喇叭声就是司机们雄壮的叫骂。这还不够,有人探出身来嚷:“嗨,那女的,说你哪!又不是机动车,在大马路上走!”李天娇失魂落魄一躲闪,忽觉得胳膊肘被一把巨大钳子狠狠夹住,不免回头,却是旁边有人扶了她一把。那人穿土黄色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戴了顶太阳帽,帽舌压得极低。咦,她倒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在这个热闹的地段,那人瞬间被淹没。这时候已是11月份,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极细小的雨滴就是水的沙尘,像上界的手沾了水,水星直溅到人的脸唇上。她脸一凉,难免朝向那人走掉的方向。因为脚步错乱,这世界便在她的颠簸中忽左忽右。
她明明是在哪儿见过他的。或者他像她少年时代的一部电影里被冤枉的小偷?高个子,瘦脸,眉眼之间没有距离,隐在一小块暗影里,看起来总是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少年时代她的梦想就是成为穿雪白衬衫的女主角,在几个人围打他的时候冲上去,挡在他前面,大声说:“我证明他!”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也是颇有胆气的一个人,她父母在三姐弟中一向最看重她的,只可惜后来没有学成法律,倒成了一个国家机关里最平庸的角色,管理财会审计。一个有学历的女人一旦成了公务员,结了婚,生了孩子,经历了办公室种种心智磨砺,外形也就大致趋同了——肥圆的屁股,雀斑脸,焦虑的神色,脚上的粉白短袜邋遢得很。可要让她像办公室那些时髦女孩子,光着脚,穿尖头皮鞋、窄腿裤,露出性感的小踝骨、绣花胸衣带子,她又觉得破除了一贯的规范,身上先不自在起来。
在时髦的女孩子眼里,这个叫作李天娇的妇人确是一页翻过去的历史,乏善可陈。只有成熟的男人才懂得,老去的女人往往更善煽情——她让他趴下,双手上抹了油,从他的脖颈处一直滑下来,骑在他背上色情服务一样殷勤。她忽然想到自己多年以前的生产,那些撕裂的疼痛让她的五脏六腑变换了全新格式,一个婴儿腾挪出的空虚必须由婴儿的父亲来填充,她越想越感到自己的不安分。孩子吸干了她的青春长大成人,而她呢,年轻时的矜持和自尊恐怕也被岁月吸干了。她温存地扳过他脸来。当了母亲的女人从来把男人当作婴儿,她的嘴唇就是包裹婴儿的襁褓,而其实她是在求他。这时候,她的丈夫何乐,终于不情愿地翻过身,仰面打了个哈欠:“啊哈……”然后冷静地看她,建议道:“行了你,早点睡吧。”她原本火烧火燎地要爆裂开来,却一下子闭合了,浑身上下沁出了汗,虾米一样地蜷缩。他就在她旁边婴儿一样坦然地睡去。她是烫的,他却是凉的……说话间这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她是逐渐发现他的秘密的。后来他的秘密在他们之间已经不成为秘密。她似乎在泥沼中被糨住了,他又得寸进尺,甚至被女儿撞见过两次,跟那个妖精一样的女人郝金——他寻欢作乐,凭什么伤害孩子!她几乎和他拼了命。最后倒是何乐被逼急了,道:“骂谁不要脸呢?我又没求你黏着我。谁规定结了婚就不能追求幸福?你规定的?这年头谁也别拦着谁,告诉你,拦也拦不住。”她真恨自己!一个女人如果在年轻时没有嫁对丈夫,中年以后就完全地江河日下,没有一件事是让人真心高兴的。她母亲辞世早,偏又赶上她父亲住院,往后看人生一片荒芜,她不能想下去。她的火车就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终于破碎了心肺直开到火车道上。戴红箍的协管员郑重地举起旗子,汽车、自行车听话地停下来,尖锐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成为淹没一切噪音的更大的噪音。有时候她想,甚至她常常想,只要往前一冲,一切将变得简单,痛感也只是瞬间的事……当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这年头谁又不是活在火车道的边缘呢?她随众人过了火车道。风大起来,别人的秋天是无边丝雨细如愁,她的秋天却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那人是从她身后围上来的,先是慢她两步,逐渐并了排。土黄外套,竖领子,不合时宜地戴了顶太阳帽,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人不是消失了吗,又从哪儿冒出来了?她干脆停下,以一个妇人经多见广的神情,不胜其烦地回脸看他。一时间他和她脸对脸照个正着。事情真是奇怪,她认出他的时候张口就叫上了他的名字来:“哎,淮平?你怎么在这儿?我刚说看你眼熟呢,真是太巧了。”可不是她少年时代的邻居么。那时候一片老旧的楼群里头,黄昏的草坪上总有半大孩子。淮平个子高,每次路上遇见她,总是没腔没调地吹两声口哨。有一天,他忽然走过来,把自行车横在她前面。他把一个少年人的所有大胆和放肆聚集在眼光里,用力看她。那一天从生理学上讲,她还是处女;从心理学上说,她已经成年了——这么久远的事到现在她还记得,想起来她又要笑掉牙齿。
淮平毕竟还是老练些,笑道:“哎,真巧。你倒没怎么变。”“哪儿的话,老啦!”李天娇笑道。她其实是想问:“这么多年,我老了吗?”他已经听懂了,立时笑道:“还真不见老,也就三十出头吧。三十岁的剩女现在最吃香了。”“瞧你说的,还剩女呢,孩子都十八了。”他们站在街雨中说话终归不妥,淮平仰头看天,低声道:“要不坐我的车,边走边聊?一会儿雨大了想打车都找不着。这天阴冷,站长了冻得慌。”他的大伞正好一半遮住自己,一半遮住她,他的话也完全在理。天真怪,刚才还是小雨星,现在忽然大了起来。女人在感到寒冷的时候往往是丧失理智的。何况在这个城乡接合部地段,顷刻间漫天的雨线向左倾斜,远处的车灯模糊而闪烁,在很多伞的间隙里人们匆忙跑过去。她心里真是没着没落,似乎只有眼前这个人是温暖的,可亲的,代表着过去的岁月。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一句体恤话了……淮平遂以撑伞之势挨近她,臂膀拥住她疾走。后来她回想起来,或许就是因为她本是一个平静之下充满蛮暴之气的女人,正需要在一个肯綮处让命运的火车飞出去,所以对世界的警惕也一时放任。因此忽然相逢的两个人,熟人一样上了他的车,跃过吵闹的红绿灯,朝着苍茫暮色的尽头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