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的车上的时候还蛮有兴致。淮平父亲是安徽人,他小时候在北京长大,现在四十多岁了细听还有一点江淮口音。他们说了一圈相熟的人,谁离婚了分房产争得厉害,谁发了财生二胎交罚款就二十来万,谁的儿子读高中的时候互换到美国科罗拉多州念大学了。听淮平话里的意思,他母亲现在老家由亲戚养着,他哥一直卧病在床,由他管——那时候他哥总帮他打架,两人情谊一向很好的。她连“哟”了好几声,心下倒生出一个疑问。在她的这个年纪,只有在怀旧的时候才真正活泛起来,笑声也十分清脆,辞色之间即使过分热情也显得体。他又谈起,她年轻时的样貌可谓风华绝代,凡是遇见的人,没有不驻足神往的。“你长得漂亮,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低声道,眼睛看她。她顺手拢了拢头发,笑得一抽一抽的。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了。其实,老去的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有莫名的自卑的——他们不追求她们,就是她们的失败。渐渐地她的话锋顺从了他的话锋,又有曲迎之势。因笑道:“咦,你孩子也大了吧?怎不生两个?其实还是生两个好。”淮平笑笑没吭声,继而沉默。他的沉默如窗外无限的雨夜,在对面一错车工夫,忽然被灯光照亮,又忽然暗下去,反而让她多了遐想——他倒是有没有家室呢?其实,如果不是后来淮平父亲过世、他们搬了家的缘故,时间很快会延续到他们的青春时代,或者两个人的命运会被改写。至少她是这么看的。后来他母亲也病,他哥也病,他没好好念大学。都怪他命数不好。她刚结婚那阵子他们还见过面,但他有意避着似的,两人再无联络。她只道是他多年不见显得生涩,因此更加起劲地说笑起来。
淮平忽冒出一句:“那你怎么样?你们家何乐对你好吗?”“他!别提他。”她撇撇嘴。忽抬眼道:“咦?你倒记得他叫何乐?”淮平道:“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李天娇道:“我说了吗?我都忘了。”淮平道:“我还知道他钱挣得不少,就是人有点那个。”这倒叫她费解了,原想问“听谁胡说的”,却没出口。何乐朋友又杂又多,拐了弯认得也是有的。而她还在矛盾着,究竟是该炫耀生活幸福呢,还是该倾吐生活问题?这一天恰是周五,她女儿何小娇本要回家,偏被几个要好的同学约到郊外去玩。她倒惦记着是不是要到医院看一眼她父亲。实际上,她今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好有工夫温存自己青涩的过往。
她顺手拨个电话给何乐,她的手机就剩下一格电量了。但何乐从来都是忙得电话也听不见的,蜂音响到极限发出“嘟嘟”声。她发短信的时候往窗外看了一眼,雨仍然大,每一条街巷都是相似的。因抹了抹车窗玻璃笑道:“这到哪儿了?都不认识了。”又低头按键。何乐一定又去杨嗥那儿喝酒打牌了,他们是玩钱的。那女人就是他在那儿认识的。他们几个合着伙骗她,她也清楚。上次她电话打过去,是杨嗥接的:“嫂子你放心,我给你看严他。他是唐僧我就是孙悟空,哪个小妖也叫她不敢近身!”可她已经懒得降妖了,他们之间是没有未来的……她悠悠道:“现在这世道,什么不是假的?孙悟空都能成个骗子,还有什么是可信的!”不想淮平笑道:“人家孙悟空也是个孤儿。打几场架,杀几个坏人,还给镇在大山底下,容易吗人家!”一时间她没接话,他也不说话。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酝酿着怪诞的沉默。而她在沉默中忽然发现,他的方向已经偏离了她的方向。
他们一见面他就把她带到一个房间,似乎有点过分了。但是他或许想让她看一看他的生活呢?她想。她年轻时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成年男女进入一个封闭空间,终归是不妥当的。但是这时候,她心里闪过一丝何乐。他那么伤她,伤她那么狠。他们是没有未来的,可她的青春还没完呢。甚至她心里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她倒要给他看看,他扔了的货色,还有人宝贝着呢。管他呢!所以,与其说淮平把她诱导进房间,不如说她主动配合,有说有笑的。她甚至想,又有谁知道上帝的安排呢?或者他老人家愿意让她历经磨难之后,有一个更好的归属。总之,让一个身处困境的女人遇见一个不讨厌的男人而克制住幻想,显然是困难的。但是她真的进到屋子里以后,才发现事情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这屋子的窗帘是闭合的,被子团在床上,似乎是一间两居室,混乱得超过了她的想象。用混乱这个词还客气了,应该说这是一个暂时的居所。地上满是烟头,手纸卷抻长成一窄幅白条子,沙发上有钢镚儿、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她嘴上正问着“这些年你过得怎样,就住这样的房子”的话,却一时怔在那里,脸色骤变。回转身体的时候,他在她身后关严了门,用钥匙转了几圈锁死。然后用钳子一样的大手握住她的臂弯,引她到沙发边按她坐下。
她的冷就是从臂弯处被夹紧的部分蔓延开来的。她不大懂他的意思。她倒并不害怕,只是本能地把自己收紧了。那一刻,她原是准备防御他的性偷袭的,可他似乎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趣,而是点了一棵烟,坐到沙发上。又站起来,把窗帘的缝隙仔细地拉上。当他的沉默远远超过了礼貌和客套的时候,她才感到不安起来。准确地说,是恐慌。这和她想象的情调有着太远的距离。这算什么?算胁迫吗?她一想到这个词心里一激灵。怎么会想到胁迫呢?或者是因为这屋子太黑暗的缘故,使她产生了一连串关于黑暗的联想。也许是比胁迫更加险恶的处境呢?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他想要的不是她,而是她所能提供的一切。她能提供什么?是钱吗?想到这李天娇出了一身冷汗,鸡皮疙瘩一直蔓延到耳朵根。她盯牢淮平的脸,也并未得到确切答案。他正低着身子脱去外套,又放置他的大黑伞。无论如何,她需要冷静。她所做的事,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她笑道:“你就住这里?是买的房还是租的?”她听自己的声音像被冰冻过一样,哆里哆嗦的,不均匀地蹦出来。倒是淮平似笑非笑地看她,道:“世界多残酷啊,要说还是小时候的朋友来得牢靠。”李天娇鸡啄碎米一样点头称是。或者,他就是由于处境不好,临时借朋友的房子吧。毕竟他并没有对她动粗,她想。因大胆道:“这么晚了,你没吃饭吧?今天我请客怎么样?附近有什么好馆子尽你挑。”淮平笑道:“不必。出去反倒麻烦,叫餐很方便的。老朋友了也别讲排场。”“哎呀,那算怎么回事?”她徒劳道。他也不言语,顺手拨通了叫餐电话。那个瞬间她曾经想着要不要大叫“来人哪”,电话那一端肯定听得见的。但同时她注意到了他拿电话的手,骨节粗大,有力,并且十分坚持。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想跟你说说何乐的事,也没什么大事。”淮平站起身朝她走过来的时候,李天娇被电了一下似的往后一缩,冲口而出:“干什么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变调了,血液又凝固又沸腾。不想淮平迈开长腿,错过她的沙发,走向卫生间,又嘟囔一句:“中午吃得不对,肚子不大舒服……”
她对着电话筒时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她早注意到了这个座机电话,但一拿起来她就放弃了,因为线已被断掉。这个事实证明了她的判断的正确,但她的正确只证明了她的险境。她掏出手机,可它马上就要没电了。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拨打了何乐的号码。她虽然恨他,但他毕竟是孩子爸。还有一层原因,如果淮平突然出来,她也可以有所措辞:“哦,跟家里说一声。”但是天杀的,何乐的手机仍然无人接听。她的时间太有限,手机的电量马上用完,这几乎是唯一的机会,她不能犹豫,她必须冒险。她拨了三次才拨对110,接听的录音是生猛而正义的、无所不胜的。她等了一个世纪终于有人工接听的声音,是个女的。李天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别说话,你别说话,听我说——”李天娇俯身,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和电话筒,使嘴唇和话筒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罩子,以保证自己的发声最小而音量最大。“我被一个男人,认识,带到南城的一个小区了……锁上了门。”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她没有哭,只是嗓子发热。她听见冲厕所的声音,抢着道:“不知道在哪儿。是从合通路过来的,拐了几个弯。门口有家工商行。他叫了外卖……”她听见厕所门的悬锁被扭转的声音,立即坐正起来,低着眼皮注视手机屏幕,它的确没出声息,但她同时发现,它已经黑屏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断断续续的句子有没有被听到、被听到了几句,她简直要绝望了!
沙发背挡住了她的手。淮平这时候走过来。她的心脏把新鲜的血液压迫到全身每一根血管的末端,导火索将被引爆。淮平大大咧咧地拉把椅子坐下,双膝抵住她的。看她握住一个小巧的银壳手机,手指冰凉,就双手捞住她的手。如果没有前因后果,这就是一对成年男女的防卫与进攻的游戏的开端,可她完全慌了,甚至无法分辨他的微笑中是否带有狰狞的意味,就结巴道:“是,是想告诉家里一声,结果还没电了。”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她把手机打开给他看——是黑屏的。他没兴趣地抓过来扔在沙发上,就转过脸来看她。也就是说,在她极度恐慌的时候,他近距离地端详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