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楼群的外围是一棵棵高大的杨树。北京就是这点好,杨树种植在城市的边缘和主干道上,勾勒出一派方正轮廓、帝王雄姿。有人说它们是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种,带着一股俄罗斯式的忧郁和肃穆。然而这些城市的大体,这一晚却被秋雨模糊了,暗的夜连着暗的夜,一片片叶子如一只只大鸟从天而降,落了一地的晚秋凄凉和人世沧桑。
他们所在的三层,每一个窗子都安装了防盗窗,密实的竖条子,间隔刚好是一张脸的大小。因此从外部看来,实在有点像监狱。但如果是底层的灰色防盗网,看起来又像是鸟笼子。李天娇从窗帘掀起的一角可见近距离的对面,似乎亮着灯。她恨自己既不是监狱中的囚徒,也非笼中之鸟,却比它们还少有自由。
如果是她被双手反绑着、嘴上贴着胶条,那就是警匪片了。实际上,从天花板俯视下去,可见李天娇并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拢住膝盖,倾听一样歪头看他。淮平俯身双手撑住头,帽檐把眼睛全遮住,手肘撑住膝盖,痉挛一样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起来比她还要痛苦。“屋里热,还不把帽子摘了?”她说。“命不等人,医院里一个疗程一交钱呐。200万本来就该是我的,我又没管他多要。”他说。他们两个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交叠在一起。屋里开着电视机,里面传来惨烈的呐喊。因为音量开得小,倒成了古怪的背景音。他们在几个小时里实在是很难把十几年都说清楚的。这也是李天娇的聪明之处——他当然是不肯让她离开半步的,而她只能全心全意地顺从他,安静地充当他的故知。
刚刚是她,用淮平的电话跟何乐说的话。她实在是太紧张了!她的紧张又夹杂着怨恨——她何至于落到这个处境,这个天杀的何乐!可她又不敢不听淮平的。在开始的时候,她的脑袋里急速设计了几种方案。如果他扑过来使用暴力,她应该奋力反抗,还是顺从呢?她应该趁他不备的时候打开门大声呼叫,还是安静下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又想着,他有什么难处她可以帮他。她有些钱,够他应急的。但是他如果有更凶残的举动呢?想到这儿,她眼眶发热,简直要哭出来,腿也瘫软了。她说服自己——我跟他又没仇!但她很快推翻了论断,两个人之间没仇没怨的出事的多了。她必须一边战栗一边冷静。很奇怪,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又想起她的生产来:她觉得身体将被分裂了,疼痛如地震似的,由最深处向表层传递,一波一波的,把她震得支离破碎,把表情也震得狰狞。撑了几个小时,还得去动刀。麻醉师一针一针地扎她的腿,问她,有感觉吗?她没有感觉,也并未睡去。她听见金属器皿相互碰击的声响,它们在她的身体里工作,那一刻她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全是胡扯,只有血和肉是真的。侧头可见吊瓶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倒像是她的受难时光的计时。直到她看见那一坨儿小小的肉,带着血迹,受了伤似的,撕心裂肺地哭叫……这一切真恍如梦里!这么多年,她以为她的痛楚过去了就完了,然而它们追着她似的,让她的心,隔一段撕裂一次。新的疼重叠了旧的疼,不流血的,却留下刀刻斧凿的痕迹。她看起来就从一个稚嫩的姑娘变为一个成熟妇人了。这就是她的命,可她又不甘心。
她遂用她的双手罩住他的拢住头的两只大手,扳他仰起脸来。她直视他,他也直视她。他的眼珠是灰的,眉眼之间没有距离,看起来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她用一根手指,要展平他的眉心褶皱似的,轻轻地抹一抹。她抹一下,他眨一下眼睛。他的眼皮就在她手心里,脆弱的,单薄的,这给了她信心。她忽然恢复成一个母亲了。经过了洗礼的母亲,都是战场上凯旋的勇士,说到底,她们的心只属于孩子。因轻声道:“他黑了你的钱,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这不是办法。”“这年头就是戴眼镜的人最坏!”淮平恨恨道,“我从一开始就不该信他,这年头谁都不能信……”“你拿钱给你哥治病,他知道吗……”“他当然能狠下心来!话说回来,谁成天跟好人做生意?可坏也得有个差不多的坏法!”她抬了手,她的本意是理理他头发,可她的手无意间碰了他的帽檐,被他很突然地一挣,挣开了,眼睛直直地看她,让她吓了一跳。她赶紧定一定神,沉吟道:“这些拉杂事,他不说,你怎也不告诉我?或者我知道了完全是另一番情形,说不定能帮上你。”淮平摇头道:“这你不懂。”
何乐人财两得,固然是可恨的。然而他淮平输了钱,又输了女人,难道让他光身去跟她诉苦?依他的性子,他宁肯打落牙齿和血吞。小时候看《三国演义》时,他最恨刘备、诸葛亮、司马懿之类成天动心机的小白脸,倒觉得孙策、张飞、黄忠的火暴性子最合心意,甚至连周瑜都是可爱可敬的。长大了,动心机从来不是他的擅长。在前些年,他那种绿林好汉、侠义英雄式的作为在生意场上还颇行得通,每次小打小闹来钱就哗哗的。可他哥的血透析就是个无底洞。钱从他这里挣进来,从他哥的血里流出去。而人心竟一天坏似一天——骗人也得有个道,黑人也得有个度啊,不能逼人至死角。他何乐全身而退,留他收拾残局,郝金在两张男人的床之间传递讯息,这女人一向是寻着钱儿味去的。亏他们做得出来!难道让他去跟他们比着谁更坏?他亏了钱,他哥那边就得拿命抵。他夹在钱和命中间,心里真荒极了!放眼望去,举目四野,竟没有一人是可信任的。他只能恨自己!或许人之恶自古如此,只是他读书不透,又执迷不悟的缘故。这年头,他不是撞上何乐,也会撞上其他的何乐,这他懂。但他无论面对历史还是现实,都是宁折不弯的。“我就不信那个邪,他总得倒一次霉!”淮平发狠道。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还是少年时代的电影里那个被冤枉的小偷,看起来总是皱着眉头对世界充满了疑虑。她一时真不知道把心放在什么位置好。只得低下眼皮,幽幽道:“你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说话这么轻柔,节奏这么慢,有一点梦呓或者唱诗的味道。淮平道:“那就等吧。我要干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屋子没有开窗,因此没有风,雨恐是早停了。秋天还没来暖气,想是这座楼房刚刚试水,暖气的端头老旧而渗漏,水一滴一滴地掉落,没有规律,隔一会儿响一声,听得人心烦。人在无限的时间中,越坐越阴冷,连灯光都是冰的颜色。她人慢慢地凉下去,嗓子却是烫的。而他也是。有一只小飞虫安静地飞舞,飞到她眼前,她头一偏,又飞到他眼前,他探身伸手一抓。他坐过来的时候,她就顺势靠过去。至少,她感到暖和多了。而他也是。一面伸手拉过毯子,覆盖在她的腿脚膝盖上。她脱了鞋子,把两只脚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也配合地让了让。对于李天娇来说,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曲折,这个场面才是她最初的理想。她真可怜,细想起来她竟然很多年没有这样的温存了。而现在又算什么呢?
“可是,”李天娇终于大叫道,“可是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是不是把电话关了?他根本不是人!”淮平冷冷道:“你是孩子妈,他总不希望孩子没妈吧。”说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子,血都凝了,眼泪立时涌出来。一想到小娇,她立刻强烈地想走,想离开这里!
“淮平,我记着那时候你养了一只狗,可他们打那狗,是我总护着它……”她抽噎道,“后来你妈让你扔了它,你就是不扔。他们拿棍子围它,是我给你报的信儿……”淮平道:“可它还是被打死了。”“你妈煮了狗肉,你就是不吃。它死了你也舍不得吃。你有情有义,你心好。”“好?”淮平道,“好心没好报。”李天娇道:“可现在都是钱疯子……”她没料到,淮平把手挣开,四只手噼里啪啦地散落,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冲她道:“别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那么好,我后来开了家狗肉店。”她一愣神,不敢说下去,他一字一顿地道:“专,门,杀,狗。”
他们同时看向门口,因为传来了敲门声。在她扑向门口之前,他先以眼光的威势制止了她。他的眼睛是血红的,两只大手钳住她的胳膊。“外卖!”门外喊,外省人的声音。这扇门既高且厚,这座建筑倒像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部队干休所,是淮平一个朋友的房子,因此门内门外的声音不甚清晰。她很突然地嚷了几声,两人一时都惊住了,竟用力揪扯起来。后来她回想起来,这才是她最危险的时刻——他完全可以用大手干任何他想干的事情,比如卡紧她的脖子使她窒息,或者用绳子和胶带捆束她。绳子一向是没准的,可以带来更蛮暴的禁锢。“别嚷,别嚷,你不要嚷。”他附在她耳边,口气全是烟味儿,还有他的热,他的帽檐蹭了她的额头,乱七八糟地压低声音:“别嚷,你听我的,听我的别嚷。”门外又试探地敲了两声。“不方便!放门口吧。”淮平大声说,早把钱顺着门缝塞出去。这前后似乎只有十来秒。李天娇的嘴被他的大手捂着,鼻涕眼泪都在里面。那送餐人已悄无声息,两人却如雕塑般长时间僵硬于某一个造型。
他喘着气,她也喘着气,像下了场的演员,还有一半留在戏剧里。他为她倒了一杯水,道:“你可是自愿来的,我没逼你吧,是不是?”饮水机的透明圆筒只剩下底部的水位了,他显然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出门。她浑身一直抖,手指尖根本稳不住。倒是他抓住她手,按在他脸上,道:“既来之,则安之吧,你先歇一歇。我倒要看看何乐到底有多坏,是不是人揍的。”李天娇上牙碰撞了下牙道:“淮平你信我一次,我回去一定替你找他,你不能谁都不相信……淮平我就不明白你跟他这种人赌什么气呢!”淮平道:“什么都不信,这就是我的信!”
她低下头,把头埋在臂弯里。在淮平的角度正看见她的一块脖子,还有蓬乱的头发。她早年的头发黑得像缎子似的,现在似乎稀疏了,一条白发迹周围全是毛毛的。“我看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么样。”淮平道。李天娇听见自己在冷笑:“岂止不怎么样,我过得是什么日子!”“那你还跟他混?”“都怪我自己,我大概是疯了。”
这时候淮平吓了一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她哭泣的声音像是房间的暖气管道失控一样,从肺管里直通到口腔,又以号啕的形式喷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