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乐果然处在激烈战斗的间隙。他看见几个来电显示是李天娇的,就有意不接。他的这些朋友,有IT公司的,有市场销售总监,有做投资信贷的,都是这个总那个总的,来头大,点也玩得大,每个周末都聚在郊外会所。他一个外企白领在中间其实算个小人物。但何乐头脑何等聪敏,自恃在经济社会自强不息,早几年就仗着自己的外语优势,开了移民咨询公司,把一些有钱没文化的或者有文化没钱的中产们输送到了发达国家。收取中间费用其实是没有任何成本的,他支出的只是经验。经验这东西,就像麻将一样的,熟张罢了。
他玩了两圈,一个人踱到大露台上,坐在藤椅上脱了鞋子,搭了脚,望着闪亮的星星和暗中摇曳的树,发了一回呆。想当年,他在外语学院的演讲比赛上还获过名次呢,他曾经很优秀的。可市场浪打浪地让这些没受过教育的土鳖们浮上来成了精英,他心里怎么能服气呢。他深感自己的智慧是足够的,只是手段还不够狠……这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钟,手机上闪亮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郝金原说一会儿过来的,她一时换手机了?他想着,缓缓地接过来——“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何乐!……你这个混蛋!”竟听到李天娇的声音。声音震得他立刻把胳膊伸直,手机在伸直胳膊的端头兀自说话:“我毕竟给你养了孩子,你不能光顾着自己!”何乐侧脸,愤怒地注视着手机的亮屏。在他看来,这个电话如此不合时宜,这个女人已经疯狂——他的作为固然是刺激她的,但是婚姻的失败是两个人的责任,还有上帝的责任。他找了女人,就应该全由他来负责吗?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以最小的支出获取最大的利益,是人行于世的不二法门。一条命就是一个人的整个成本,难道让他拿出半条命来完善后半截子婚姻,笑话!这年头谁也别拿道德吓唬人。道德是什么?道德就是不犯法!因此,她离婚要的钱、房子,他是断然不能答应的,那将是一笔无回报的支出。在数字时代,他已经习惯于把人生翻译成为一连串数字了,她的未来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上作恶,嘴上冷冷道:“你用谁的电话?”“你欠谁的?是你造的孽!你黑人钱……”她不回答他的话,反叫嚷起来:“我毕竟是孩子的妈。你现在筹200万现款,这事算平了,你做人要有良心……”说着带了哭腔。何乐倒笑了,道:“你不是说不给房子不给钱就去死吗?看你活得好好的。”不想电话里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最好按她的话做……”妈的,什么东西?跟我来这套!何乐的第一反应是非常地气愤,他几乎要把手机摔了。但是一瞬间他突然跳起来,鞋子也来不及穿,好像很多小蚂蚁在头皮上爬动:那人是谁?他们在哪儿?刚要说话,电话里又传来“你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过会儿打给你”的声音,然后就“嘟嘟”挂断了。何乐呆了几秒钟,跳起来反身,几乎撞到落地玻璃窗上。这岂是在谈离婚的筹码,这是一场勒索。岂止是勒索,简直是胁迫!想到这他被自己吓了一跳。隔着透亮的玻璃,他看着朋友们像无声剧一样,笑,抽烟,推倒和,实在与他的心事咫尺天涯,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口音有点江淮味儿,难道是他?他真是说到做到,何乐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何乐是先认识郝金的,简直跟她一见如故。是她引见他们俩合伙做生意。她显然不止一个男人,她与他们的关系何乐是从来不深问的。他脑子好使,拉着郝金做个局,自己挣钱,亏的债可是淮平背着,何乐又趁势金蝉脱壳把公司盘出去,新的旧的债主成天逼着淮平追款,慢慢地他的生意也就完了。至于郝金自愿倒戈、投怀送抱,那只能说是天赐佳缘——这世界就是这么小。何乐人财两收,相当有成就感。可是人和人就是那么不一样。如果李天娇知道了他的魅力和能力,恐怕会将他骂死。所幸他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她。他自认并无法律破绽,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什么叫作聪明?聪明就是对不断变化的外部形式的认知和适应,以及积极应对——他曾把这个成功案例教授给公司属下员工。淮平放过狠话:“何乐,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要让你后悔。”但是这个世界,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用的,社会不认情绪,社会只认规范。淮平那人不是号称爱读史吗?在何乐看来,读历史的人多少有那么一点缺心眼,成天在时代的流水中刻舟求剑,寻求仕人之风,真是可笑。现在,电话那一端的两个人就是他莺歌燕舞的生活里的两只苍蝇,而且是过了季节仍旧不肯退场的。自古无毒不丈夫,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唱三国。他愤愤地想着,迅速把手机一关。各自有命,任他们在一个毒罐子里以毒攻毒吧。或者他不便解决的事,上帝会帮助解决。念一及此,他倒不急了。他不承想,他的沉默就是把她推向深渊。
听见响声,何乐惊跳回头,头正划在斜伸过来的一根枝丫上,却见郝金款款走来。两人四目相接,微笑不语地拥吻,觉得爱神是在他们这一边的。树叶婆娑弄月影,如果没有现代通讯那一端的不祥信息,等待他们的将是多么美妙的夜晚。何乐想。但是他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风铃不断地随风而动,当啷当啷的,清清脆脆的,让他不得安宁,他知它来自内心深处。那个小小的人,浑身完美的肉,名唤何小娇。她三四岁时最喜欢风铃。她妈妈给她买过贝壳的,也买过玻璃的,还有金属的、木质的。他也给她买过好多个。他们两口子交恶,但是谁也不肯得罪女儿,她是他们真正的主。可他总不至于为了女儿陪葬后半生吧。
郝金看起来有一点好莱坞风范,咖色蕾丝花边衬得脸色十分苍白,美得出奇。听他急赤白脸地说完,瞥了一眼他的手机,沉吟道:“你确认是淮平?”“听口音是他。还有谁?老沈上次已经摆平了,徐曼那边也给了好处。想不出还有谁。我又没干缺德事。”“那就好办。”郝金道,“我了解淮平。他也就吓唬吓唬你,谅他不敢!”“不敢什么?”何乐本是想问,“不敢杀人,还是不敢强暴?”但不便明说。何乐祖籍山东,受传统文化浸染多年,或许在他心里,后者的打击会更大些吧,那样说起来将多么难听。但他这些隐秘的想法是万万不能出口的。郝金笑道:“他什么都不敢。他是一个好人,这就是他的悲剧。”说得何乐不语,便道:“我是担心她的生命安全。”郝金点点头:“你是有道德感的,我懂。”继而笑道:“但是她对你有道德感吗?你忘了上次她跟你拼命了?还有一层,”郝金道,“咱平常开车经过派出所都绕道走,别没事找事自己反惹一身骚。”
忽有人推门朝他俩喊:“何乐,该你上场了。哟,金金也在。”正是杨嗥:“行了你俩,留着晚上温存吧,快来快来。”
他们起身手牵手往屋里走。她跟他好几年了,那女人是她的天敌,而这时机这么要紧。郝金遂停下来,附耳道:“200万正是你从他那里赢来的数目,淮平无非是想找个平衡罢了。天塌不下来。你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稳住点劲儿。”何乐点头道:“我懂。”郝金头抵住他下巴,笑道:“淮平那人很神经的——成天戴个帽子,从没见他摘下来过。估计是脑袋上有个疤痕吧!呵呵,这回正证明了他的愚蠢,我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在一起。”说得何乐的脸松弛下来,笑道:“对不起亲爱的,让你为我操心了。你一句不谈自己的处境,真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