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胡子突然跑到珠海来找我,事前没有跟我任何联系,我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或写封信(那个时候还无法想象如今的手机短信、微信什么的)。我临时租用的屋子又狭窄又破旧,里面除了一张床,还堆放着尚未推销出去的家用电子秤。面对老友从天而降,看到我这个当年和李二都声称过要当大诗人、大作家的热血青年竟如此落魄,委身于一堆乱七八糟、模样怪异的电子秤当中,我觉得寒碜透了。胡子倒是一点不在乎,仿佛我住这种地方和我现在的境况都是他事先预料到的。他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浑身邋里邋遢。他一进屋就在床上躺下,双肘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唉声叹气,左翻右侧,后来,又是展臂又是伸腿,像抽筋了似的。
他妈的,老子要去坐牢了!老子把女学生肚子搞大了!
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是要找我借钱,否则这事就摆不平。女学生不足十八岁,他属于诱奸未成年(强奸犯,流氓犯,他没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了,想想前期的“严打”,胡子觉得可能不是判个十年八年,甚至还要杀头呢。他显然吓坏了。现在的情况是:女方家提出要赔偿一万(原先是要三万,据说那个女学生反对,才降下两万——那年头,当个“万元户”就是社会上的有钱人了),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毕竟胡子的专门辅导还是有成效的,那个肚子被搞大的女学生就是当年全校考取本科的五个学生之一。
我说,你干脆答应将来娶了她,岂不一了百了?
还娶啊?她哥哥拿着刀找到我,不是她和她妈拼命拦着,那小子当场就捅了我!
女学生的流产到现在还没做,肚子一天天隆起,就等一万元赔偿到账。限期十天之内。胡子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就赶来了,算一算,已过去三天了。想想这个时刻他只想到我能帮助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把这一年多来节衣缩食攒下的五千块活期存折连同密码全给了他,愁眉苦脸的他这才绽出苦涩的笑意,一对黑圈厚重的眼眶也泛红了。我问他,要不要把李二从深圳约过来喝一顿?他连忙摇头,并要我替他保密,说这事讲出去太丢人。他连夜就乘火车赶回去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他的来信,说事情终于摆平了,现在是学校假期,他要重新找单位,学校是混不下去了。
我当然不会想到,在以后的几年中,陶冶、三柱,甚至江燕燕见到我的面,都会悄声跟我咬耳:你知道吗,胡子那年离开中学是因为他把学校里的一个校花睡了(有说肚子搞大了),是校方勒令他离开的,这家伙后来自己把事情摆平了。我装着一无所知,问如何摆平的。胡子找人借了一万块就摆平了,那女孩家人就贪那点钱!我故意问,胡子找谁借的钱?都说不知道。后来我才了解到,除了对李二保密外,泄露消息的就是胡子本人,他看来只是想炫耀一下他有过那段艳史,却一句未提那钱是千里迢迢赶到当时在珠海打工的我那里借了其中的一半。那个钱,他至今未还,倒好像早就忘了。
胡子找我借钱那年,三柱就结婚了,老婆是他单位里的一名女工。三柱是顶他爸的职去机械厂当上工人的。高中毕业那年高考我落了榜(三柱好像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我们分别送陶冶、胡子、李二和江燕燕去读大学,我那时自卑透了,临别时话都说不好,三柱倒像没事人似的,一声声地祝愿他们学业愉快,大学里好好疯一疯,仿佛他们上大学,甚至去大学里疯一疯,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他自己上不了大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把他们送走后,三柱请我吃了一顿饭,就在街边一家小酒店里,喝了许多酒。他安慰我,补习一年嘛,时间快得很,转眼就到明年,大学又跑不掉。我问他,你今后打算干什么?他嘿嘿一笑,好像这是秘密。老爸下半年就退休了,我就要顶职当工人了。他浓黑的眉梢扬起来,把酒杯举到我面前,说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就希望有个铁饭碗,娶个老婆,再养个娃儿,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就够了!他喝干了酒,又嘿嘿一笑,神情既羞怯又自得,仿佛那幸福就在眼前。我说,这些年里你跟我们混在一起,又是抄诗又是印诗的(我记得中学我们自发油印的那些诗刊,几乎都是三柱拿到校外印刷厂里弄出来的,不仅求过人,还自掏腰包贴过钱),原来你根本就没想法啊?三柱往空杯子里倒满酒(打的散装酒),小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他那张憨厚而光滑的圆脸上露出窘态的笑。那不就是附庸风雅嘛!你们那么喜爱诗歌,天天聊着谁是大诗人的,我不跟着喜爱,掺和,你们还带我玩吗?再说,我也确实打心里喜爱那些诗,就是不太懂,你也知道,那些东西,我自己是弄不来的。小酒店里灯光昏暗,有客人在划拳行令,像吵架似的。后面厨房里一股股炝炒热辣的油烟气味飘过来。三柱突然沉默了,脸色渐渐阴沉,他用筷子翻弄着碟子里的雪菜大肠,半天才往嘴里塞一块,接着又那么翻弄着,他说,其实上高中时我才明白过来,我的成绩,是赶不上你们的!我与你们,迟早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这辈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像分了家后的兄弟姐妹,我们各自飘荡四海,寻梦人生。之所以说“寻梦”,是因为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放弃梦想,甚至包括三柱。三柱是直到工厂关停破产,仿佛一夜之间他和媳妇双双下岗失业后才发现,原来想象得那么简单易行、甚至唾手可得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之梦也随之破灭。
三柱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家门。她媳妇倒是没闲着,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出去打探消息,不久就找熟人托关系去了一家招待所当上了服务员,挣得不多,但管一顿免费的午饭,更重要的是有份活儿做了,心里变踏实了。而三柱呢,却不去找任何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像害了一场大病。整日就在阴暗的堂屋里枯坐着,吸烟(临时抽上的),喝茶,饿了,去厨房揭开锅盖——媳妇把饭菜都闷在锅里,黑糊糊的咸菜碗压在黄澄澄干巴巴的米饭上,一层热气微弱地扑上面来——他又盖上,觉得不饿了,回到堂屋,又坐下,吸烟,喝茶,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其实,门窗和窗帘都是关闭的。开始几天不断地有过去的工友找上门来,在门外叫他,说是要去工厂里闹腾,这么轻易地失业了也太憋屈了,不行,就要到政府去静坐绝食什么的。三柱始终不开门,就像家里根本就没有三柱这个人。外面不吵了,安静了,众人的声息也走远了,三柱好像也累了,就折身进了低矮阴暗的房间里,一头倒在床上接着睡。媳妇回来对他说,谁找了谁就找到工作了,谁托谁就调到谁那里去了,你不是在政府里有个叫陶冶的好朋友吗?他现在也是个科长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找他?……三柱不搭理她,甚至连那双变得灰暗而沉重的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这天傍晚,媳妇回来却惊异地发现,丈夫把家里所有的书籍都捆扎起来,堆在堂屋的地上,一个乡下老人正用一杆粗圆的长秤一捆一捆地秤着斤两。你这是干啥?媳妇叫道。家里不缺这个钱!除了从小到大读的教科书,还有三柱这些年里陆续买来的许多文艺杂志和世界名著(其中还有我和李二上大学后赠送给他的名著),有些书,据三柱自己说,还是他当年一大早去书店门口排队才买到的,跟宝贝似的整齐地码在书柜里——有几本书是始终放在床头柜上的,如普希金抒情诗选、惠特曼《草叶集》、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也都捆在其中。媳妇当即伸手要抓那杆秤,甚至挤过身去要赶那个乡下人出去,三柱这才上前一把推开她。你别管!三柱恶狠狠地说,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心病,不把它们处理掉,我就下不了决心!我就跟过去没个了断……
三柱的决心可把媳妇吓坏了,他要去乡下跟舅舅一块儿种田去,就是说,他不当城里人了,要当农民了。这简直是疯了。要知道那个年代,一个城里户籍比金子还珍贵,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要往城里钻。媳妇不干了,哭闹起来:你那些同学大学毕业了,都还嫌咱们这个城市小,大机关的工作都不要,跑到上海深圳广州大城市去谋发展搞创业,你倒好,连城里人也不当了,竟要去乡下当农民了,你这是啥出息啊!……媳妇公开表示,她绝不会跟他一块儿去乡下,更别说去种田养鸡什么的。然而,三柱却义无反顾,卷起铺盖就走了。三柱小时候是跟着舅舅在乡下长大的,上学后每年寒暑假期也大多是到乡下舅舅那里度过的。他熟悉那里的一切。
江燕燕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公认的校花,只是她后来有些疯过了头。大学临近毕业,她就跟那个曾让李二醋意大发的男文艺青年分了手,据说,人家又是写血书又是下跪都无济于事,她就像早计划好的。她被分配到省城辖区一个文化馆工作,她办完报到手续后,没有去上班,而是北京、上海、广州,挨个儿考察了一圈,据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地”,后来她又跑到深圳,终于跟苦恋情人李二同居在了一起。关于这一段,是后来李二告诉我的,其他人并不知情。不久,她跟李二又吵翻了脸,这才去了省城那个区文化馆上班了。然而到了这年底,就传出了她跟那个区长——一位能力出众又仪表堂堂的学兄之间的绯闻,局面不温不火地一直维持到第二年初,直到区长的老婆三天两头跑到单位里来指桑骂槐……江燕燕就是那个时候被冠名“美狐精”称号。后来,还是依靠那位区长(学兄)的帮忙使劲,“美狐精”终于调回到我们小城的电视台做了大众生活栏目的主持人,仿佛从起点又回到了原点。关于和那个区长闹出绯闻这一段,江燕燕始终守口如瓶,而小城里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美狐精”来历。
也就是江燕燕调回到小城那一年,李二的一组现代诗终于在南方荣获了“现代诗歌大赛”大奖,资金五千元——当年那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他兴奋坏了,挨个儿打电话传消息,邀请我回小城一聚——是有几年没聚了。我那时正处低潮期,诸事不顺,事业没有一点起色,正徘徊着未来何去何从,于是就答应了。其实,我当时就猜想到,李二真正的心思还是在江燕燕身上。
酒宴订在小城最高规格的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江南大酒店里,见了面才发现就三个人,我、李二和江燕燕。
陶冶呢?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说是这回学习回来就要荣升市委办主任了。从江燕燕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令我多少有些吃惊,这才几年工夫,陶冶这小子就要爬到正处了。他从政府一个普通科员做起,几乎两三年就上个台阶,这可是我当初根本看不出来的迹象啊。
胡子呢?李二说打他电话总是没人接,这时江燕燕就掩嘴尖尖地笑了起来,显然,她清楚胡子的行踪。他呀……我看啊,现在就是个花心流氓!她撇下嘴角,眼锋里充满不屑。胡子后来又在一所民营学校里就了职,还是当老师,这回又把一个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不过这回可不是女学生,是个刚刚招聘来当老师的师范毕业女生,这阵子不知又跑到哪儿躲起来了。又有这事?我万分惊讶,心想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不打招呼就跑到珠海去找我借钱消灾?江燕燕用一种特别鄙夷的口吻说,我过去可是从没发现胡子居然有这个特别爱好!——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那么三柱呢?大家这才想起了他。李二说,没法联系,他过去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根本就打不通了。江燕燕说,她去找过三柱,他过去的工厂,现在是合资企业了,里面根本就没三柱这个人,去了他家,他媳妇也早跑了,说是跟三柱离了婚,又重新嫁人了,房子也卖了。江燕燕后来才打听到,三柱是跑到农村去了,跟他舅舅在一起种田养鸡呢。我同样万分惊讶。这么说,三柱去当农民了?一时间我想象不出当了农民的三柱是啥模样了。
那场酒宴并没有多少欢快的气氛。李二的头发留得很长,差不多要披肩了,油亮亮的,脸孔苍白而消瘦,过去那架黑边玳瑁眼镜换成了细细的金丝边的,又被长长的头发半遮着眼角,显得文气多了,就这副形象,说他是著名诗人,也没人怀疑。他烟抽得凶,几乎一支接一支。江燕燕还是那么漂亮,一进门,就满身时尚气质,珠光宝气,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脸上粉底抹得挺厚,眼眶周围泛着黑影,眼光也不似当年那般晶莹剔透的灵劲儿。她也学会抽烟了,是那种细长的带有薄荷味的女款香烟,而且会很老练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儿。因为就三个人,李二点了龙虾、石鸡、烤鸭和一瓶茅台酒。酒过三巡,酒意红了脸的李二就抑制不住情绪,站起身来朗诵起他那组获奖的诗,声音很激情,手势很夸张,我却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突然就没有了那种心情——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文学那个绮丽的梦早已离我而去,连感觉似乎也找不到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年是否真的那样疯魔过文学。倒是江燕燕始终专注而深情地望着诗人,一派神情陶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