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究竟是谁决定的呢?胡子说,命运就是命运决定的,这有什么好辩论的。谁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争也没用,不争也没用,早就潜伏在那里,改变不了的!胡子相当于说了一通废话。江燕燕忍不住掩嘴窃笑,李二却扑哧笑出声来,并随即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好像是跟窗外某个人在笑。笑了一会儿,他说:想当初,不是有人说过“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胡子脸色慢慢白了。那是贝多芬说的话,当年这话还是胡子从李二的笔记本里抄到自己装订的那本天天带在身上的“名言名录”上的。那时候,是年轻幼稚,是青春浪漫,不懂人生,不懂社会……胡子反击道,有些面红耳赤。他耷拉着酒醺微红的方脸,挑衅的眼光盯着对面的李二,但李二根本不和他对视,依然望着窗外。江燕燕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在桌下李二的大腿上极速地划了一下,提醒他不要跟胡子犯冲动。之前的闲话过程,胡子就说了不少蠢话,又像是气话,似乎就是为了刺激李二。坐在胡子旁边的三柱始终一言不发,这种场合他从不掺和,他也从来没兴趣聊什么命运之类。江燕燕似乎不忍桌面的僵局,也把目光转向窗外,静默着,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屋子里的议论。窗外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枝叶茂盛。这会儿起风了,树冠摇动起来,接着就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点,一滴一滴印在灰尘斑驳的窗户玻璃上。
命运这个东西,我看啊,谁也说不清楚的。大家一路走来,就说在座的吧,有谁敢说,眼下的状态就是当初所追求的——陶冶看来也是忍不住才决定打破沉默,他其实难得参与这种话题讨论。但是我们必须接受它,或者说,也是不得不接受它!——这话好像是给胡子台阶下,也可能是出于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毕竟都是早过了而立之年,还口口声声命运不命运的,有意思吗?这是我心里想的,但嘴上没说。包间里,随着陶冶话音一落,又静默了。李二抽烟了,江燕燕抽烟了,胡子也抽起烟来,打火机先后都哧嗒一下,接着就是咝咝一片吐烟声,像是都在赌气似的,只有三柱拨着筷子在盘碟间吃着,看得出,他才没有兴趣扯淡呢。此刻,陶冶略显僵硬地坐我正对面,消瘦的脸上挂着木然的笑意,仿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我挨在李二身边,从他英俊的阴沉沉的侧面神情看,他心里是愤忿的,胡子的话,包括陶冶刚才那种论调,似乎都影射了他……
那顿饭,是为李二张罗的。我刚刚在报社当上主任,恰巧李二从深圳回来了,于是经我授意,一个托我发稿照顾的老板替我订了这顿饭。我当然不能明说是别人买单,否则面子上过不去,至少陶冶知道了也不答应。他那时已是国家级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在我们一圈人中位高权重,几乎天天有饭局,招呼一顿饭,小菜一碟。都说忙,难得一聚,可等聚在一起又觉得没啥劲儿,甚至有时候都无话可说。究竟是谁首先扯出命运这个话题的,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也就是从那次饭局开始,命运这个话题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忌。我后来想,之所以成为禁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好像大致的轮廓都已清晰明了,不再是青春时光那般朦胧迷茫,那般热切骚动。
李二这次请假回来主要是因为年迈的父亲住院了,他也有两年多没有回来探亲了。开始说是要住上几天的,然而两天后他就提着背包对我说,他必须走了。促使他走的原因还是老问题: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立业不敢说,家还要不要成,而这个家又何时能成,父母在送去火葬场之前是否还有可能亲眼看到孙子……先是跟父母起了争执,后来又跟姐姐姐夫吵翻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父亲叫他滚,不要见他,给人打工的姐姐姐夫埋怨他从来就没有尽到孝心,老母亲则泪汪汪地要求他做出保证,一项一项的……他长叹道,每次回来,这些情况我其实都想到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来看看,等一回来后就立即后悔,甚至要精神崩溃!我真想永远忘掉这个该死的地方!
看到他那副沮丧而绝望的模样,我把那句“你其实牵挂的还是江燕燕吧”咽下了肚子。我不想再刺激他。本以为他只是来跟我打声招呼就走的,其实他是要向我借钱——真难以想象,他至今依然经济拮据。
我说,借多少?他望着远方,细瘦的手指上夹着缕缕细烟轻舞的香烟,晃动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接着,把香烟送到微微抽搐的嘴里抽着,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脸色阴沉地说,十万八万不算多,一千两千不算少!我差点叫道:你想打劫我!你以为我刚刚当上个破主任就发财啦?话没说出口,是因为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种酸楚,为他。我掏出钱包,从皮夹里把百元钞票全抽出来,没数,就递给他,他接了钱,也没数,揣进衣兜里,连声谢也没说,挎着脏兮兮的背包就走了。他的背影,这些年在我眼里,一直在缩小着,变得单薄,但他走路的姿态却依然气宇轩昂,有那么一种壮士出征的意味。
李二不是第一次向我借钱了,在昔日好友里面,这个一直骄傲而倔强的李二,是唯一只肯向我借钱,至于其他人打死他也不借,比如陶冶、胡子,包括他一直追求的江燕燕,甚至是如今一向慷慨大方的三柱。而且,他借我的钱是一定还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当有一天我接到一张汇款单时,就会发现,那上面连利息也算上了。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话现在很流行,其实二十多年前,我们就这么干了。那个时候,大学毕业,风华正茂,对于将来分配回内地小城工作,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那个时候,说到理想,那一定是在远方,因此必须去远方,仿佛远方不仅有诗,有漂亮的姑娘,还有辉煌的事业。虽尚未毕业,但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陶冶是从一开始就不为所动的,而且态度明确:我没有什么远方,我只有当下,说白了,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儿。他一板一眼的,显然这事他是认真的。他打小就这般老成,大了,更显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持重。你尽可以把远方描绘得天花乱坠,但在陶冶眼里,那只是你的远方而不是他的。
三柱是我们一圈人里唯一没有读大学的,他的想法很简单:你们去远方安顿下来,如果需要我这样的人手,就招呼我一声。那个时候各类报刊杂志里红火醒目的招聘启事中,学历文凭已经是硬杠杆了。
胡子倒是阴阳怪气:你们先去打前阵吧,如果占领了阵地,最好又拿下了高地,我就立马赶到!好像我们就是打前锋的先头部队。胡子自小就是个鬼精的家伙,记得从小学到中学,凡是我们凑钱要买吃买喝的,只要让他经手去办就一定打折扣,就是按人头叫他去买糖果,那里面也一定有颗糖果是被他悄悄咬去了一半……
江燕燕不表任何态。她像个骄傲的公主,眼光微微仰着,似乎她头脑里的主意一直漂浮在天花板上——她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我们每每说到精彩处时她也只是傻笑几声,像在听可笑的故事——李二的心思当然是希望她能义无反顾地跟他一块儿走,就像浪漫的私奔。看得出,她表面冷漠,甚至无动于衷,其实内心也巴不得李二早点闯荡去,她当然希望她的这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能够在远方闯出一片荣耀的人生来。
李二是说到做到的,他放弃了跟陶冶一同分配到政府机关工作的机会,是第一批奔赴当时热火朝天的“特区”海南省去淘金的。他在那里几乎是靠打零工漂泊了一年。等翌年我大学一毕业就步其后尘了(我的分配去向是中原地区一座小县城的中学老师岗位)。之前,李二写信给我,说是一家民营企业报纸招聘编辑记者,他帮我把应聘材料投寄过去。后来才知道,应聘者居然就我们俩,据说应聘者条件要求中文系本科生也就我俩。老板是个东北胖子,小学文化,早期是跟俄罗斯那边做皮革生意发家的,后来转移来海南开公司做贸易了。在一间宽大敞亮面朝大海的总裁办公室里,老板斜靠在转动的皮椅上,说你们俩谁能负责报纸啊?我当场就推荐了李二。他确实比我有才华,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在不少知名报刊上发表过诗歌。我注意到,我和李二各自装在牛皮纸文件袋里的应聘材料,就摆在老板的案头上,封口尚未撕去。老板一挥手,说行啦,干活去吧。我原以为入职前的材料审核、能力水平考核、还有面试之类,统统没有发生,就像从大街马路边上随便拉来的,老板一眼看中了,就万事大吉了。拿到第一个月薪水,我俩就在街边的小摊上喝醉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但彼此眼光里都透着迷茫困惑,特别是李二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失落。那是一张简报版式的周报,一二版是老板的讲话、会见、宴请酒会之类,三四版则是公司的规章制度和举办的商贸活动,难得给个版面刊登文艺作品。这一点让李二内心尤其郁闷。不到半年时间,我跟李二都明白了,这只是混个饭碗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事业前途。后来,我去了珠海,李二去了深圳,他应聘去的还是一家企业报社,也还是内刊,只是薪水比过去高了很多,而且副刊可以刊发文艺作品了。而我,则干起了推销员,推销一种家用电子秤,薪水是根据销售量来提成的。
在海南那些日子里,李二多次对我直言不讳地说起过他对江燕燕的迷恋。他一向坦诚,至少在我面前从不掩饰什么。他说,等将来收获了名和利,就一定能收获江燕燕!话说得挺狠,像诅咒似的。李二从中学时代起就追江燕燕了,而江燕燕则一味儿装糊涂,从不答应单独跟他约会,李二给她写下过可以装订成册的情诗。谁都知道,那个时候暗恋江燕燕的男生多,包括我、胡子、陶冶和三柱。他想跟江燕燕见面,也只有在我们大家聚会时,而那种场合,李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女神坐在我们中间却并不为他所拥有,咫尺天涯,他那种伤感失落的眼神,仿佛恨不得要把心肝掏出来给她看。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上了大学后,江燕燕就移情别恋了,是她同系的一个文艺青年,尽管没有什么作品发表(江燕燕和李二不在同一所大学,而那时的李二因为频频有诗歌见诸报端而在大学校园里已被誉为未来的大诗人),但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江燕燕大三那年假期把他带回小城风光过一回,身材高大,白面清秀,还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飘逸的乌黑长发,微笑也十分迷人。大家见面时,李二就躲开了,只是远远地看过那个情敌一眼,就再也没有露面。我当时想,江燕燕这招儿是要断了李二(当然也包括我们当中任何人)的非分之想。而中学时代的恋情可能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江燕燕这幕刚刚散场,李二的一幕就跟着上演了:到了大四,李二身边居然也有了女伴,也是个写诗的,眉清目秀,玲珑可人,就像报复似的在假期里随李二回到小城来。那次聚会就是李二做的东,江燕燕也在(男文艺青年不在),那女孩就杵在李二身边依着,那女孩话不多,但李二总是有话题撩拨她多说话,还是一口京片子,有时候甚至故意还跟她打情骂俏一下;而他们对面坐着的就是一脸不屑的江燕燕,她始终不愿把目光直视过去,特别是向李二身边的那位看过去……后来我们在海口街头漫步时曾无意中说起这段,李二才对我说,那是个学妹,文学禀赋很高,她当时并不知情;他当时那么做就是要刺激报复一下江燕燕,让她别自视过高,也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平衡。
年轻时,谁没干过蠢事儿?那算是其中之一吧!他说。
胡子大学毕业分配去外省一座工厂当文书,他就找关系最后去了我们小城一所中学教书,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过,这个活儿顶多也就干个一年半载。显然,这仍然不是他理想的职业,而一年半载之后他要干什么却没说。
当年中学时代,胡子也是我们诗歌沙龙的创立者和策划人,也常常在一起论及海子、骆一禾、北岛、顾城,还有拜伦、歌德、里尔克、聂鲁达……但我一直觉得他是心不在焉的,至少我从他那双眼睛里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从李二眼睛里闪烁出的那种清澈明净的光芒,那光芒有时候在诗情的激励下,接近于天堂般的神圣与庄严。如果说,早期还依稀有过的话,那么后来的胡子,他那双总显得有些浮肿的眼睛里,就再也没有那种神圣而坚定的东西了。后来,我发现他爱喝一口了,而且一喝就高,说话就冲动,爱抬杠,有时候借着酒兴疯癫癫地朗诵着:“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怪怪的,像是在发泄某种恶劣的情绪。李二后来对我说,他那是在亵渎!
胡子的那所中学在小城的东边,距离市区有一段路程。他不愿天天挤公交车去,向学校申请集体宿舍。那时候大学生还是稀缺资源,学校特意给他分配了一间屋子,就在山脚下,是学校过去种植园的工具房改造的单间宿舍。每当夜幕降临,就有学生的身影沿着校园操场跑道外的后门一条幽深的小径往这间屋子走来。胡子带高三毕业班,总有他喜爱的学生被他钦点来进行专门辅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