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崔若珊没有像平时那样去公车站牌下等车,而是撇到滨河路上的一道小街。走到头,右转,再到头,左转,七拐八弯进了一条青石板路的小巷。小巷里散落着几家店铺,有裁缝铺、理发店、磨豆腐的小作坊……还有一间名叫“红叶”的小书屋。书店面积不大,几排书架紧紧地挤靠在一起,显得很局促,但它却是附近唯一一家不卖盗版书的书店。所以,尽管它地理位置偏僻,外表简陋,但爱书的人还是乐意光顾它的。崔若珊就是如此,隔三差五她总会过来看看。很多时候只是看看,并不购买。她喜欢用手触摸那些新书的封面,然后随便地翻看几页,又搁回到书架上。
店主是个年轻姑娘,生了一张瓜子脸,细眉细眼,模样秀气。美中不足的是,挨近了看,鼻梁及脸颊密集着许多深褐色的雀斑,看得人心里乱糟糟的。崔若珊和她自然是相熟的,她还见过女店主的男朋友,一个憨厚的,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听说,他们就快结婚了。
书店的生意很清淡,现在盗版书的印刷质量提高了不少,错别字也少了,价钱却不到正版的一半,所以很多人宁愿少花钱去买盗版书。舍得花钱买原版的顾客,又大多直接去规模大些的国营书店,那里书的种类多,可以挑选的范围广。小小的“红叶”书屋就这样处在夹缝中,艰难地存活。
崔若珊此番去,是想看一看张爱玲遗作《同学少年都不贱》是否上市了,最近晚报上连篇累牍地介绍这篇小说。她很喜欢那个出身高贵,写尽人间俗世悲凉的女作家。推开店门走进去,里面只有三两个顾客,夕阳斜斜地射进店内,空气中闪动着灰蒙蒙的尘埃。年轻的女店主正坐在门口的柜台前专心致志地看一本杂志。
“来了?”她抬头招呼崔若珊。
“嗯,又看书呢?”
“是呀,闲着也是闲着。”
“张爱玲的新书来了没有?”
“咱这儿还没有,再等几天吧。”
崔若珊并不失望,她习惯地站在书架前浏览,看到有兴趣的书名,就抽出来翻看几页。没一会儿,残余的几丝阳光逐渐西移,店里的光线暗下来,女店主起身拉了灯绳,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柱闪了几下,就“哗”地亮了,照得店里明晃晃的。先前的顾客早走了,小小的书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女店主忽然开口。
“我在机关档案室工作。”
“很清闲吧。”
“还可以。”
雀斑姑娘羡慕地说:“还是你们有一份正式职业好,像我这样,朝不保夕,没有安全感。”“咳,围城定律,围在城里的想出去,围在城外的想进来。”
“呵呵,人都这样。”
这时候,崔若珊挎包里的手机响了,一声紧似一声的和弦音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她急忙掏出手机,是李达打来的,崔若珊知道他一定是想告诉自己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接通后,果然如此,她没好气地说:“以后不回来吃饭不用特意告诉我了,如果哪天决定回家吃饭,再记着通知我。”
李达涵养很好,笑着在电话里解释:“工作需要,身不由己呀。”
崔若珊和李达结婚六年,有个五岁的女儿。李达的母亲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赋闲在家,视照看孙女为己任,孩子从断奶开始,就一天到晚跟着奶奶生活,反而与父母的感情有些隔阂。开始那两年,崔若珊乐得清闲,逢周末才从城东跑到城西,回婆家看女儿。等到孩子稍大些,她才惊觉女儿和她的感情疏远了,她试图弥补这种隔膜,把孩子从婆婆家强行带回到自己身边,但是没多久,她就感到力不从心。且不说,幼儿园离得远,每天提早送去,下午下了班绕远路接回来,工作繁忙的李达是指望不上的。这还不算,小家伙动不动就哭天抹泪找奶奶,哭起来那个肝肠寸断呀,仿佛崔若珊是虐待她的后妈。撑了几个月,崔若珊精疲力竭,无奈只好又送回奶奶家。每到周末崔若珊总是买一大堆水果、零食巴巴地跑回婆家,这么做,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好女儿的意味,可惜小丫头并不领情,出来进去的,还是只喜欢粘腻着奶奶。
其实崔若珊从小就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感情上非常依赖外婆,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母亲的情感也由生疏渐渐变得亲昵。血缘关系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奇怪的纽带。她想,女儿也一样,等她懂事了,自然就明白“母亲”不可替代的意义了。
崔若珊和李达是自由恋爱,感情基础良好。李达对她温柔体贴,工资全都交给她,无论她想做什么,从来也不干涉。李达的生活习惯也好,爱干净。别的女人经常抱怨自家的男人睡前不洗澡,臭袜子乱丢,李达这些毛病全都没有。
嫁夫若此,妇复何求?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满的话,就是李达的工作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这个家对他而言简直就像个旅馆。
接了李达的电话,崔若珊便从书店告辞了。天色已经暗下来,她走出那条狭窄的小巷,汇入滨河路上的人群中。
路过一家鲜花店,崔若珊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鲜花的香气太浓郁了,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些植物的精灵。卖花的女孩一眼就看出她有购买的欲望,急忙靠过来,一迭声地问:“您想买什么花,送人吗?是送给什么人的?”
“嗯,我只是看看。”崔若珊本能地向后退。
这时,她听到卖花姑娘鼓动旁边一个男人:“给女朋友买一束花吧,你没看出她想要花吗?”崔若珊四下里打量,她没看到这个男人的女朋友在哪儿,花店前面就站着他们两人。她有些纳闷,卖花的女孩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急忙抬头看那个男人,正好遇上对方也在观察她,而且他的目光微含笑意,她慌张地转过头去。
她听到男人对卖花姑娘说:“包几枝白色的双百合。”女孩雀跃着张罗去了。崔若珊暗忖,自己是不是也买两枝百合呢,回家插在透明的花瓶里,花香起码能持续一个星期。她俯身用鼻子去嗅花筒里百合花的香气,盘算着应该挑选粉红的、还是纯白的,哪一种颜色更漂亮呢?
卖花女孩很快把百合包装好了,殷勤地递到男人手里说:“一支10元,共5枝。”崔若珊看着那一捧漂亮的鲜花,心想,这个男人是给什么人买的呢?情人?应该买玫瑰呀。妻子?不大可能。崔若珊很少收到鲜花,除了每年的情人节,李达应景似的拿一束玫瑰回来敷衍她,平时,断不会给她买鲜花的。当然,老夫老妻了,也实在没有必要鼓捣浪漫的情调。有时候,崔若珊看到女同事收到花店送来的花,搁在案头,满室清香。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酸酸的。除了李达,没有人肯给她送花,而李达的情人节玫瑰也是崔若珊在床上撒娇要来的。也就是说,没有人肯主动给她送花,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崔若珊第一眼看上去很平常,眼睛不大,皮肤偏黑,但看久了却能觉出她的与众不同来。鼻子高高地翘着,眉毛细长。眼睛虽然是单眼皮,却乌黑、明亮。她个头偏高,虽然做了母亲,却还是细腰长腿的身段,胸前的两座小山峰圆鼓鼓地、骄傲地挺立着。她属于那种耐看的女人,越看越好看。其实也有不少男人委婉地向她传递过暧昧的好感,但都被她拒人于千里的高姿态吓退了。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有人主动给她送花。
崔若珊决定给自己买两枝白色的百合,粉红的虽然花瓣开得大,但感觉有些俗。没想到这个时候,买百合的男人忽然把手里的鲜花塞到她手里,并说:“送给你的,拿好了。”她惊慌地抬起头来,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但看着面前的百合却不由不信。恍惚间,已经把鲜花接到手里,愣怔片刻,才清醒过来,忙说:“我们又不认识,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花呢?”她急切地想把鲜花塞回对方手中,但那个男人连连摆手,慷慨地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我愿意送的。”
卖花姑娘这才意识到他们是陌生人,她惊讶地问:“你们,难道不认识?”崔若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是的,压根不认识。”
男人“哈哈”一笑:“只是图个好心情,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心。”说完,男人就撇下她们自顾走了,留下满脸愕然的卖花女和崔若珊面面相觑。
就这样,崔若珊手捧百合走进人群,她步履匆忙,仿佛多待一分钟,那个送花的男人就会折回来,向她提出要求,比如“一起吃饭吧”,或者“一起喝茶吧”。如果那样,她一定毫不客气地把花扔给他,赶紧跑掉。她一边走,一边想着那个男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凭白无故为什么要送她鲜花。他有何企图?他是个坏人吗?
走到车站时,崔若珊心虚地回头张望,但是,她张望了许久,却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她有些怅然若失。拿了人家的花,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出口。公车驶进站来,她挤到车上,因为担心碰坏手里的鲜花而高高举过头顶。她的脑子里只留下那个男人含笑望她的眼神,她想,那真是一个充满情趣、又不乏童真的男人。想到这儿,她笑了,眼睛在拥挤的车厢里笑意盈盈。
回到家里,崔若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着把书橱里的花瓶取出来,灌了三分之二的清水,然后拆开包装把百合花一枝一枝地插在瓶中。插好花的花瓶摆在铺了纯白镂花台布的餐桌中央,看上去,漂亮得不染尘埃。满屋花香清新淡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崔若珊看着桌上的百合,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回应她的是浓郁的花香。
这声“谢谢”说得太迟了,那个男人已经听不到。她懊恼适才的小家子气,想起自己不知所措的样子在那个男人眼里一定非常可笑。她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把花接在手里,然后彬彬有礼道一声“谢谢”呢。而且,她慌里慌张地拿着花束逃开的情形也显得幼稚,似乎担心人家非礼她似的,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件事,不然,越想越觉得愚蠢。
大约夜里十点半左右,李达回来了。崔若珊正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床头的灯还亮着,手里的杂志却已经掉在地下。朦胧中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听到他进门,关门,然后听到“啪”的一声,是公文包扔在沙发上的声音,接下来换鞋,换衣服……她听到他冲进卧室,大声叫着:“若珊,若珊,今天是什么日子?”
崔若珊闭着眼睛偷偷笑了,李达一定看到餐桌上的百合花了。不过,她并不打算把真相说给李达,如果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他肯定是不信的。她睁开眼睛望着一脸疑惑的丈夫说:“花是我买的,好看吗?”
李达不接她的茬,继续问:“今天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我路过花店,心血来潮就买了一束。”
“没有理由呀,一定有什么喜事,你没有告诉我。”李达笑呵呵地追问。
“不信拉倒,难道我连买一束花的情趣都没有吗?”
“呵呵,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你以前从来没有买鲜花的习惯。”他又问:“花了多少钱?”
“50,一枝10元。”
李达撇嘴:“够买两只烧鸡了。”
崔若珊抱怨:“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我怎么没意思了,我不是也给你买过玫瑰吗?”
“算了吧,是我要求你买的,没诚意。”
“对不起,那改天我主动给你买,够意思了吧。”
“得了,你还是买烧鸡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讥诮一番,睡下后,李达不甘心地问:“我总觉得不对劲,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崔若珊心里一惊,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平静:“别瞎想了,我就是闻到花香,忍不住破费了一回。”
次日上班,崔若珊显得心不在焉,她还没有从昨天的百合花事件中摆脱出来,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罗芳是个未婚姑娘,虽然没有结婚,但年龄只比崔若珊小两岁。罗芳是个网虫,一有空闲就泡在电脑前,平时很少和崔若珊说话,两个人都是沉默寡言型的人。但今天,连罗芳也发现崔若珊的异样了,她问:“崔姐,你有什么心事?”
“哦,没有呀。”
“身体不舒服?”
“哦,有些头痛。”崔若珊即兴撒谎。
“刚才隔壁的小李过来喊了你几声,你没听见?”
“什么时候,没有呀?”
“他站在门口喊了你好几声,我都听见了,可是你没反应,他大约以为你不想理他,就转身走了。”
“啊,”崔若珊连忙问:“小李找我有什么事?”
“那我就不知道了。”罗芳继续埋头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击键盘。
崔若珊起身去隔壁办公室找小李,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其他同事告诉她,小李去南岭了。南岭是附近的一个县,崔若珊猜测小李一定是要问她想不想去南岭。有一次,她无意中提起想去一趟南岭,她有个亲戚在南岭县城开了一间饭店,一直邀请她去看看。想到这儿,崔若珊有些内疚,她翻出手机里的通讯录查找到小李的电话,拨通后,小李已经在路上。她说:“罗芳说你刚才找我,真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小李大方地说:“没什么,我喊了你两声,你一直低着头,我就没再打扰你。”
“去南岭干什么?”
“代替领导参加个会议,其实就是吃一顿饭,下午就回去了。”
“那你路上小心。”
“谢谢。”
挂了电话,百无聊赖的崔若珊斜倚在窗口,院子里的茑萝顺着墙根顽强地攀爬到窗前,它开出红色的小花,像个妩媚的女子一路招摇而来。崔若珊探出手采了一朵,放在手心把玩,无意识地却把花捻碎了,弄得手指红红的,像染了血。拿着香皂到卫生间很仔细地清洗了半天,回来后,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报纸却看不到心里。她很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回头看罗芳,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屏,崔若珊不忍打搅她。没想到,罗芳主动开口了。
“崔姐,你好像不喜欢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