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这把了。秦小冷在杂草丛生的头上抓了一把,抓下一根枯草似的头发来,在离刀口一厘米的上方,猛吹了一口气。秦小冷听到一声脆响,余音缭绕。头发已拦腰截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好刀!秦小冷将手伸进口袋,掏了半天,竟没掏出一分钱来。秦小冷才想起口袋空了个把月了。秦小冷将军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有几个小混混模样的人围了过来,蹲在地摊上看刀。卖主一见这些主子并非善类,立即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小混混身上。秦小冷趁卖主分神的当儿,悄悄地抬起了右后脚跟,偷偷将军刀塞进了鞋子里,再将咖啡色的牛皮刀套封好后,原原本本地放回了原位。秦小冷指着另一把军刀问,多少钱?卖主正忙着回答小混混们的问话,瞄了一眼秦小冷,说,三十八。秦小冷说,太贵了。然后慢慢站起身。脚心凉凉的,硌脚。秦小冷适应了一下,尽量装出行走自如的样子,沿着市场上一排溜的地摊,边走边看。走到看不见卖刀人的地方,秦小冷闪身,拐进了逼仄的巷子里,从鞋里取出刀子,狂奔了起来。狂奔了半天,确信卖主不会追来了,这才消消停停地往前走。三十八?给你个跡毛灰!秦小冷笑了起来,赏玩着军刀。刀很厚,刀刃足有半公分宽。刀很沉,约有半斤重。刀面上一条长长的沟棱,钢质,坚硬,深凹。刀口锋利,尖锐,锃亮,在六月的阳光下发出寒光。与此同时,秦小冷的眼里也闪出了一道寒光。
秦小冷未必知道历史上有一位图穷匕首见的刺客叫荆轲,所以秦小冷也未必知道当年荆轲刺秦王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应该是悲壮吧。秦小冷即将付诸的行动自然不能与荆轲的壮举同日而语,虽然秦小冷也背负着一种使命,但这是个不足挂齿的使命,无法用正义政治道德之类的词语来定义。秦小冷背负的不过是二百来名民工赋予的使命。这个使命对于秦小冷来说,那是相当重大的。所以,秦小冷握着军刀时,心里自然就升起了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来。
秦小冷要去行刺的,也并非什么高官厚爵,只是一个普通人。仔细分析一下,秦小冷与这个人并没有私恨,也没有宿怨,更谈不上家仇国耻,这个人不过是断了秦小冷的经济来源,像卡住了秦小冷的脖子,令秦小冷无法喘气。所以秦小冷才有了行刺这个人的想法。秦小冷尚未做出最后决定,是否一定要通过行刺来解决问题。秦小冷知道,行刺是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在这件事上,秦小冷颇费了些脑筋。冷静地想了很久很久,秦小冷都拿不定主意。秦小冷最后是这么决定的,给这个人最后一个机会吧。只要这个人给秦小冷一线希望,秦小冷决不出手。这么想着,秦小冷心中又升起了希望,脸色也缓和下来。
阳光鲜明地洒在街道上,天地之间格外地明亮清澈。走在街道旁的树阴下,不时有风儿从高楼的缝隙里窜出来,吹在秦小冷汗涔涔的脸上,凉丝丝的。西苑这个城市像个年轻的姑娘,这几年越长越漂亮了,转眼间西苑就长出了几十座高楼。单是秦小冷承接的就有四座。每每看到这四个工程,秦小冷的心里就涌起一份自豪来。仿佛那巍峨耸立于天地之间的,就是他秦小冷。他仿佛每天都在接受着上百万市民的瞩目,同时又在检阅着上百万的市民。其实这四个工程结束了,与秦小冷的关系也就断了,从施工到竣工,再到开业启用,都不会出现秦小冷的名字。即使在承建合同、图纸、文件等纸质媒体上,也不会留下秦小冷的一笔。秦小冷和兄弟们留下的,只有体力,汗水,还有热血,和着水泥砂石变成了砂浆,撑起这高楼大厦。
这四个工程的前面都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书承建单位:华江建筑总公司。所有的西苑人都知道,这些楼宇是华江建筑总公司承建的。秦小冷是个什么东西,西苑人谁也不知道。
秦小冷不是东西,是一个包工头,手下有二百多号民工。在西苑,像秦小冷这样的工头,有几十几百个呢。西苑人只管住房子,不管盖房子。谁盖的大楼,关他们鸟事?没事干吃饱撑的。
秦小冷的名字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就是华江公司的文件上。秦小冷和华江建筑总公司合作好几年了。
秦小冷这个工头做得并不风光,而且是相当地不风光,一年不如一年。刚开始承接华江公司的两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还不错,每次拖欠的工程款,到工程结束时,都能如数地付了款。等到秦小冷承包第三个工程时,华江公司的信誉已大不如从前了。承包费压得越来越低不说,付款的周期也越来越长,直到第四个工程开始了,第三个工程的尾款还未结清。
第四个工程刚开始,华江公司就像拉肚子似的,材料资金给得断断续续。钢筋楼板水泥等主要材料到位了,辅助材料却到不了位,不是缺沙子,就是缺石子。周向阳对秦小冷说,你先垫吧。周向阳是华江公司的项目经理,是搞建筑的内行,和秦小冷打交道几年了。秦小冷有几斤几两,周向阳再清楚不过了。
周向阳很善于抓秦小冷的七寸。他知道秦小冷现在是骑虎难下。垫款吧,这工程款是一次比一次地难要;不垫吧,工程停下来,他这二百多号人在工地上干瞪眼。民工在工地闲着,不用付工钱,但伙食费秦小冷是要承担的。伙食费可不是个小数目,每人每天六块钱伙食费,秦小冷一天就要白白付出一千二百多块。如果耗上十天半月,秦小冷就受不了了。与其闲着民工,还不如垫款施工呢。垫款一开了头,就刹不住闸了。不到两月,秦小冷垫出了十几万,这几年做工头赚的钱全都垫了进去。
第四个工程勉勉强强干到一半时,秦小冷已是捉襟见肘了。周向阳的工程款仍是迟迟没有到账。周向阳的理由总是很充分,说出纳生病了,说银行控制现金流量,说甲方的钱没到账,说老板出差了没回来。华江公司的老板姓徐,秦小冷见过。徐总长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工地上的事徐老板很少直接过问,一切事务均交由周向阳负责。华江公司每年都有十来处工地,徐老板没有那个精力直接过问,都是听项目经理的汇报。偶尔,徐老板坐着奥迪车来工地绕一下,看看工程进度,听听经理汇报,然后奥迪屁股一掉跑了,放出一屁股青烟。因此,秦小冷很少能见到徐老板,即使见到了也没有资格和徐老板说上两句话。
所以在秦小冷看来,牢牢拿捏着自己经济命脉的,不是徐老板,而是周向阳。是周向阳死死掐住了秦小冷的经济命脉,令秦小冷和民工们的生活难以为继。
秦小冷以前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工程进行到一半时,秦小冷把早餐戒了。戒早餐的原因与戒烟酒显然不同,秦小冷穷得叮当响了。省一分是一分吧。秦小冷不敢多花一分钱,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不能让民工饿着肚子。民工是出力气干活的,全凭大米白饭撑着。
秦小冷舍不得吃早餐,民工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管着二百多人的头,哪会蹩脚到这个地步?要这样谁还做工头呢?
戒早餐比戒烟戒酒容易多了。早上起来,秦小冷烧一壶开水,灌一肚子,或吃一个苹果抵挡一下,憋足尿不开闸放水,就可以顶到中午了。
秦小冷身上还装着不到一万块钱。秦小冷一个子儿都不敢乱花,二百多号民工就靠这点钱度日呢。这点钱估计能维持民工半个月的生活。想到民工,秦小冷的心有些痛疚。民工们至少一个月没吃到猪肉了。肉太贵了。天天中午都是鱼。鱼便宜,而且吃得少,不像吃肉那么大快朵颐。等工程款到了,秦小冷再好好犒劳一下兄弟们。
又过了十天,工程款仍没到账。秦小冷惊慌了。中午的鱼也减掉了,素菜也减了,一天三顿除了主食米饭敞开供应外,连咸菜都没了。桌子上放着两只大水桶,热气腾腾地冒着蒸气。桶里是青菜汤,大勺子一舀,青菜叶便像鱼儿般游了出去。民工们有意见了。王大明说,扯鸡巴淡!工地上都是钢筋铁骨的大老爷们儿,让我们天天喝菜汤,我们哪里还有力气干活啊。秦小冷十分抱歉,说等工钱来了,一定让大家吃好。
民工们开始议论秦小冷了。背地里说秦小冷的心越来越黑了,骂秦小冷以后生个儿子没屁眼。
秦小冷去求周经理。真的没米下锅了,再这样下去,我只好班师回府了。周向阳去工棚遛了一圈,看见民工都蹲在地上喝清汤,唏唏嘘嘘的。周向阳发了慈悲,像拨救济款似的,付款了。不是全部的工程款,是很少的一部分,只够秦小冷再维持一两个月时间的生活费。拿到工程款的当天,秦小冷感动得差点就掉了泪,像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秦小冷的眼睛使劲夹了几下,才把泪夹住。秦小冷买了五十斤猪肉犒劳民工,民工们开心得像小孩子盼到了过年。
再后来,工程款又干旱了,总盼不见下雨,连个雷声都没有。周向阳说甲方到现在真的没付款,我们徐老板天天在和甲方交涉,都准备和甲方打官司了。秦小冷说,你们华江公司先垫付一下吧,你总不能让我这二百多号人吃不上饭吧?周向阳在秦小冷的胸口捣了一拳,诡秘地一笑,说你个跡毛跟我做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那金库有多深?都塞到女人洞里了吧?哈哈哈……秦小冷笑不出来,说金库早干了。周向阳说那你也别指望我们公司垫款,公司的款项都是专款专用。实在不行,你让二百来个民工自己先凑点钱吧,等款来了,马上拨付。秦小冷低声下气地说,还是周经理你想想办法吧,民工出来是挣钱的,谁还带钱出来呀,何况出来快半年了,身上带点钱也早交给烟酒小卖部了。现在不用说民工,我都身无分文了。
第四个工程就这么磕磕碰碰的,后来总算搞完了。秦小冷许下重诺,民工们才满腹牢骚地回了家。民工们回家时,一分工钱没拿到。
秦小冷握着军刀回到了工地。工地很冷清。十层大楼刚完工还没装修,像个刚起床还没化妆的女人,惺忪懒散。秦小冷坐在工棚里,仍在玩军刀,心里有一种成就感。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民工们点钱的手在颤抖,看到了老婆林霜惊魂未定的神态正在一点点消退。
希望就在这把军刀上。
手机响了,是老婆林霜。秦小冷刚想问问家里的麦子请人收了没有,林霜说,小冷,如果拿不回工程款,你别回家,你要是回来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秦小冷的手一用力,心底的悲凉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