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鼓这次来到公司的时候,女孩们正在接受她们进入训练营后的第三次培训。与前次一样,他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一刻钟来到这里。等一刻钟过去后,钟导还没有过去。哑鼓便给钟导的助理打电话,助理说钟导临时有一件事,要晚来半个钟头。枯等无趣,哑鼓便爬到五楼站在排练厅门口看女孩们训练。
女孩们一律圆袖束腰装束,脚蹬般形鞋,俨然仿佛春秋时期女性转世。此时她们正在一位气质卓绝的中年女性的指挥下走一种缓慢、端秀的怪异步伐,大概这就是人们想象中的春秋时期女性走路的方式吧。真实的那个时期的女性到底怎么走路,谁也不知道。
哑鼓忽然想到当初他把自己那个小说的背景嫁接到春秋战国时期,完全是一时兴起。作为从小对历史感兴趣、大学里学的又是历史专业的人,他喜欢把小说的背景放在久远的过去,而在这部小说里,他需要一个朝代更迭的时代背景,很随意地,他选用了春秋战国。可是,历史上这样的时段并不少,那么,如果当时他把背景放在另一个历史时期呢?显然,此时此地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些女孩就是另一种装束了。
这么想过之后,哑鼓觉得渺小如他,竟然也可以因为自己的一个闪念来决定许多人在某个时段的行为,这令他一时间变得对自己信心满满起来。
看看表,半个小时到了,哑鼓便回到了二楼的会议室。不一会儿钟导也到了。
一见到钟导进来,哑鼓站起来以示礼貌。钟导一脸愠怒,对哑鼓的礼貌视而不见。一如从开始就形成的习惯一样,昨天哑鼓就把按一周前钟导指示写就的分镜头大纲打印出来送交给了钟导。看他这表情,显然是对哑鼓的作业不满意。哑鼓心里打着鼓,就等着他开腔。沉默良久,他终于还是说了。
“大纲我打开看了一下。”他顿了顿,竟笑了,“我看不下去!真的看不下去。”
哑鼓心里一紧,想象中备受折腾的生活看来要升级。
钟导继续,“我不知道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总之我看不下去。我看个头就知道,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然后我就不想看了。你们写的,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如果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拍它呢?”
哑鼓想,这就是顶级导演的权力。他只拍他喜欢的东西。可是谁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东西呢?每次,他都不能说清楚,只是说个非常模糊、非常大概的意向,连张历这种在编剧界有着如此高地位的老编剧都打不中他的靶心,要哑鼓这种编剧新手来完成张历完成不了的任务,这简直不可思议。哑鼓有点绝望。
“你辛苦一下,”钟导说,“重新写个大纲出来?”
哑鼓在心里自我检讨,也怪他上一次都没好好跟钟导交流,直接就回去写这个大纲了。这次不能再犯这个错误。于是在哑鼓的要求下,接下来钟导和哑鼓就剧本的新方案花了一个小时认真讨论了一下。主要情节架构当然一直延续原小说的架构,但里面太多的具体情节一直在变。这一次,钟导好歹比以前说了更多相对明朗一些的意见,哑鼓跟他讨论罢心里有了点底气。钟导何等忙碌,一个小时后,他先行离开了。
有鉴于女孩们中的少数人以前从无学习表演的经历,所以今天排练厅里女孩们练过一阵子仪态之后,老师给大家增设了一项内容。她给大家设置了一个小情境,让女孩们带着这个情境表演。情境是这样的:丈夫出征,新婚妻子与其依依惜别。
这位来自舞蹈学院的形体课老师今天恰好带了个男学生过来,她让这男学生配合女孩表演。
这位学舞蹈的男学生高大俊朗、身材健美,浑身散发着一种激烈、奔放的男性美,如同一匹来自草原的骏马,叫大多数女孩感到紧张。所以大多数女孩拘谨得很,一点都放不开。梦可是第一个表演的。她的表演概括起来有两点:一是矜持而羞怯地凝望那男生,二是默默流下几滴清泪。后面多数女孩基本上把梦可的表演翻录了一遍。弄得那男生到最后觉得索然无趣,这一位还没演完呢,他的目光就转到下一个身上了。
唯有徐新星的表现令老师愕然,令这男生精神一振。
徐新星上来了。她抬手就给了那男生一巴掌。那可是真抽。男生全无准备,整个人都呆住了。他似乎立即就恼怒了,要发作。徐新星却容不得他发作出来,蓦地悲声道:“我容许你去你的边关,但是我不容许你死在那里。你必须活着回来!必须!你向我保证!”
众人因徐新星这多少有点后现代的台词哄堂大笑,但笑声却因为徐新星接下来的表演戛然而止。只见徐新星突然放声痛哭着扑向那男生,勾下他的头,狂吻起来。
大家被徐新星所表现出的真挚悲痛感染,却又多少觉得这个吻来得突兀,一时间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只管瞪大眼睛看徐新星的表演,等于说,众人都被徐新星的表演吸引住了。
那男生的反应一直慢半拍,等徐新星吻到忘情之时,他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提醒了他该抓住机会报这一掌之仇,于是他假戏真做,扮演起一个陷于激烈痛苦中的情绪失控男子。只见他紧紧摁住徐新星的头颈,弄得徐新星近乎窒息,然后他狠狠地吻住徐新星。徐新星猛地感觉到不对劲,一下子就出戏了。但对方已经用深吻控制住了她。徐新星的火一下子蹿上头顶,猛地咬住那男生的舌头。那男生痛得叫了起来,同时松开嘴。徐新星一把将他推远。她与那男生怒目相向。众人把这二人的所有表演都看成情境所需了,便都紧张地瞪着他们,看徐新星下一步的动作。徐新星立即意识到表演需要有始有终,忙又入了戏。只见她突然羞怯垂泪,缓缓移步到这男生身边,轻倚上去,娇声道:“郎君,适才你弄痛我了!”又猛地推开他。决然向观看她表演的女孩们飞奔而去,口中念念有词,“郎君,保重!”
众人这才醒过味来,个别女孩开始用嘲讽的目光看徐新星,对她的出位表演嗤之以鼻,也有女孩赶紧喝了两声倒彩。唯有米丫儿和程芊还好,米丫儿对徐新星偷偷竖了个大拇指,程芊善意地向徐新星投去鼓励的一笑。这时老师就开始评价徐新星的表演了。
“刚才徐新星的表演,你们就当是演小品逗大家一乐了。徐新星,以后认真点,别这样开玩笑。哪有你这样表演的?又是耳光,又是深吻的。古代时候的人有这么开放的吗?”
徐新星小声跟身边的桑岫辩解,“古代的人怎么了?古代的人就不吃饭,不睡觉,不做爱了?食色性也,她连这个都不懂,哼!”
桑岫忙拿眼神制止她。
徐新星却又说了,“其实按正常人的思维推断:此处应有床戏。”
桑岫被徐新星一本正经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桑岫想,她这个高中同学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疯女郎了,可惜三月七日影业找的是带了双引号的疯女郎,否则的话,这头筹非徐新星莫属。
老师叫桑岫的名字,轮到她了。她忙上得前去。
桑岫的演绎自然与多数女孩无异。但虽然表象如此,桑岫觉得自己入戏很深。这当然有一个过程。起始,她有点儿迟钝,不知用什么方式入戏。但在旁边老师的提示下,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快许多地入了戏。老师提醒她想一想自己所经历过的类似的情况。
桑岫不免想起自己身在英国的男友,半年前,她与他在首都机场依依惜别,心中充满惶恐、不安与留恋,以及诸多不确实的情愫。那是个下午,初秋干燥的空气令她由内到外感到难受。她记得自己一度悲伤得内心抽痛。但她似乎没有哭出来。她就是这么个人,很多感情都习惯压抑在心里,不予外露。
她和男友是中学同学,男友家境十分殷实,等他考上清华之后,便举家从成都搬到了北京。桑岫本科是在华西医大读的,研究生能够在北京读,全因了男友的帮助。反正是花钱呗,桑岫成绩也不错,就不算费事地考上了现在这个导师的研究生。生活总是变数多多,上一年同样正读研的男友突然获得了去英国进修一年的机会,反正就是分别一年,他虽与桑岫感情甚好,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去了。去了之后男友感觉到作为一个年轻人能够去欧洲深造是非常必要的,于是他便开始筹措着帮桑岫在英国寻找同样的出国进修机会。之前有两次眼看着要说成了,却没成。桑岫自己是觉得能出去更好,不能出去也无所谓,两次失利之后她便不怎么对这事儿上心了。
桑岫还想起自己的父母,她跟着他们在云南一处军营里度过的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父亲携全家转业回到他成都老家的那一年秋天突然提出要和母亲离婚的那个晚上,父母离婚后与她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被查出晚期胃癌接着很快撒手归西,然后她在一年之间从一个阳光女孩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爱笑,不再轻易肯定或否定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她变得多思而敏感、深沉而落寞,时常,她一个人静静坐在某处,对周遭的喧哗突然充耳不闻,坠入无尽的悲凉心境之中。许多人要历经数年乃至十多年才能慢慢完成从少年到成年人的心境转变,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无法真正完成这样的转变,桑岫觉得她把这种成长任务浓缩在一年里完成了。她觉得自己在连续的两个家庭灾难之后迅速变成了一个有着稚嫩面容的老女孩。
此际桑岫虑想着她人生中的种种,继而推己及人,想象那个即将与新郎道别十有八九是永别的年轻女人的心境。人生的悲凄时分莫过于此时吧。桑岫便满脸无以言说的内容,与“新郎”哀婉相望。
还是老师喊停的声音使桑岫醒觉刚才是在演戏。老师最后总结评价的时候,特意指出桑岫把人物的内心戏演了出来,内敛有度、深刻动人。
就是老师的这句表扬,以及她之后对那几分钟的自我回味,使她深埋在心里的某种梦有所苏醒。就连徐新星也完全不知道的是,桑岫小时候是受过些文艺方面的训练的,譬如芭蕾舞和古筝,在云南的那座军营里,她还代表部队家属参加过几次军地文艺联欢晚会,就是跳芭蕾。她放弃在人前表现自己的文艺特长,是因为初中快结束时的一次演出意外。
那次,她是代表年级参加学校的元旦文艺会演,表演的节目是诸多文艺特长中她最拿手的:芭蕾。和另外一个男生跳双人舞。那阵子她母亲刚去世,不得已原本跟母亲生活的她来到了父亲和继母的家庭。她跟这说不上是不是家的地方不太融合,跟父亲几乎不说话,跟继母便只有心照不宣的寒暄。加上那阵子她似乎某种怪病缠身,体质虚弱,种种原因吧,反正那次表演她摔了下来。摔得很难看:重重地,像一只折断了一条腿的白色天鹅突然从正托举她的舞伴的手里摔下来,四脚朝天。虽然她无法确知在舞台下面看的话,她当时摔下后的样子是不是难看极了,但在她的想象中,肯定是这样的。
她从未想过历来被她用以引人注目的特长这次变成了那么难看的一次笑柄,这使她从此不敢轻易表现自己。从那时起,即便她心里仍对文艺有着些微的幻想,但她开始杜绝在一切场合展示自己的文艺天分,而逐渐确立了成为一名医生的理想。
今天的训练就到此结束了。女孩们就陆续离开排练厅。
徐新星走在最后,一回头看到正在屋角快速收拾东西的男生在看她。徐新星便停了步,想想似乎应该跟这男生道个歉,便回身向他走去。
明明走过来是为着道歉的,她偏以责问开场,“帅哥,你行啊!敢趁机吃老子的豆腐。”
那男生显然也不是个吃素的主,瞥了她一眼,“要说吃豆腐,可是你先吃的。”
他说话的感觉有点大舌头,应该是舌头刚才被徐新星咬破了的缘故。
徐新星最讨厌那种因为长得帅就自命不凡的年轻男孩,突然没了跟这男孩说话的兴趣。于是她速战速决道,“早知道我刚才出手应该重一点。不跟你聊了。再见!”
那男孩瞪着徐新星快速扭开去的身影,脸上露出一股邪气的笑。他就那么看了徐新星一会儿,追上前去。
“我姓艾,名迪。艾迪。”他说,“留个电话吧,下次约你出去玩。”
徐新星不屑,“省省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