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淑芬走了后,陈菊英叫了朱荣棋的侄女陆爱华以及秦志娟搓麻将。陈菊英说,“你们看到没有?”
秦志娟说:“哦,她。”
陆爱华说:“模样还可以,但气质不好,太乡。”
秦志娟说:“哎呦,这样讲,你以后要叫小舅妈的。”
陈菊英说:“难说。”
秦志娟笑而不语,看着陆爱华倚在墙壁上,不停打着毛线,语速比手里毛线针还要快,虽然是说话,但是听过去眼花缭乱,松针叶子一片片扎过来。她们还没有见过朱太太,但没见面就已经生了恶感,这是对于新来者天然的恶感。但她们又不想没见面就交恶。大家聊得各有心事,陆爱华顿时觉得有些无趣。
陈菊英说的当然不是真的。丈夫去世第二年,陈菊英意识到一个人实在太艰难,所以也去见过几个人,但都不甚满意——自然是对方。陈菊英中年之后就有些痴肥,人一矮,胖得更加无法收拾。吃了几天素菜和稀饭,肉没怎么少,气色蜡黄,更加难看。男人相亲都是观脸观面,样貌过得去是第一位,陈菊英几乎一过去坐在那边,男宾的面色就十分勉强,所以陈菊英没有见第二次的机会。再凑合找,便是年纪特别大的。她也曾考虑过朱荣棋,但是邻居多年,都知根知底,不仅不好意思,也觉得乏味,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所以也就这样拖下去了。想到自己还不如一个人过,更加无拘束,索性敞开了吃,所以整个人就有些一塌糊涂的感觉,是发面的馒头,风一吹就起来,坐在那边虚虚地蒸着,打麻将的时候,肚皮上坟起一个山丘。现在听说朱荣棋找好了,而且年轻漂亮,陈菊英除了愤然,还有羞辱和心酸。
陆爱华说:“我舅舅是找人给他养老。”末了,又像是对自己说似的:“话说回来,我舅舅这样的,能找到什么像样的人?”
陆爱华的怨念不会没理由。陆爱华与朱荣棋做对门,做了十几年,从嫁过来那天起就这样。那时候朱荣棋前妻已经死了,只有女儿美芙在。后来美芙一结婚,就搬到另一个区,与市区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不远,但俨然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意味。因为过度的寂寞,朱荣棋后来养了一只黄鹂,常年关在铁笼子里面,笼子里面只一碟鸟食一碟清水,天清光的时候黄鹂就开始叫,啾啾不停,吵得陆爱华头疼,不得不清醒过来。冷不丁地上会遗下蓝绿色的鸟粪,时间久了颜色发白,粘在地上痦子大的一块,偶尔还会掉在陆爱华天井晾晒的被褥上。
朱荣棋是个邋遢的人,鸟粪极少清理,所以屋檐下的水泥地上总是白黑圆点,硬币大小,点连成片。他也不嫌弃,就坐在鸟笼下面,看梁羽生或是古龙的武侠小说。他整个的人就是这样,跟那些旧书一样,压在箱底下,持久了就弥散出樟脑与木头的陈腐味。朱荣棋又自诩文艺腔,所以院子里面种满了兰花、铁树、月季盆栽,别人种花都是怡情,他种的花便是给人一种破败杂乱的印象,像是久未有人打理,胡乱地开着,还不如养杂草。
——朱荣棋的屋子,连带他的人,他的黄鹂,他的花草,都是恨不得让人撕开,狠狠撕,就怕沾染上一分一毫。
如果能够搬离平安里,陆爱华当然是巴不得;不搬,说到底,还是没钱。别人都觉得不会,看去陆爱华一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李卫国在市电力局上班,一个月四千多块钱。他自己也接一些零活,所以算算一个月五千多一些。去掉李青读书,养家也很够。但李卫国一家吃上不节省,从不亏待自己的嘴,有钱下馆子,没钱自己做饭也很看得开,东西新出来就会买,旧了就扔,所以也没有攒下什么钱。
从前商品房刚有的时候,陆爱华住在这样市区的弄堂里面多年,觉得这里才是市区,对边缘一些的商品房看也不看。
等她意识到周围人都换了商品房的时候,房子每平方米已近四千,一个一百平米的房子要卖到四十万,拿出来就棘手得很。父母指望不上。因为穷。李卫国的父母住在市郊,也穷,而且有个很坏的习惯,就是不舍得吃,但年纪大起来又容易馋。结果就是翻垃圾箱,被人瞧见了几次,就传到平安里。
秦志娟跟旁人道:“多出来的菜一盆盆往外倒,西瓜吃了一口,说不甜,半只扔了去!隔夜就不肯吃,我们吃吃,没见得会死。这不作孽,作孽的是,子女扔都来不及,老的们还得捡垃圾吃。我们没他们过得好,这种事情却是做不出来的。”
陈菊英转述给陆爱华听,陆爱华自然觉得很委屈:“哪里不舍得给他们吃!每个月的钱一分也没少过他们!老头子一个月退休金都有一千块钱,看病又全靠医保——花得了什么钱!谁要他们捡垃圾。我缺这几个钱?吃了拉肚子看病都不够。说话要凭良心!”又觉得秦志娟爱管闲事:“再说了,我倒自家的菜关她什么事情。眼睛都盯着旁人身上,自己也不多看自己!”
语气都是重重的感叹号,情绪免不了一泄而光,陈菊英顶喜欢这样的场面,这样可显得她敦厚良善。当然下次见面秦志娟和陆爱华还是要打麻将,双方仍是笑眯眯的,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陆爱华鄙薄很多人,但李卫国最鄙薄的偏是陆爱华和自己——自己居然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所以回家也故意很迟,在办公室里面磨磨蹭蹭,把时间拉得无限长,像是黄昏时分太阳照进房间的影。
李卫国脸白,身上更白,连汗毛也没有,脸椭圆,棱角不分明,脸颊又粉,看起来有些女气。但早早又谢了顶,虽不是完全的谢顶,头顶的头发眼见着显著的稀疏,让人不免担心他剩下的那些头发。眉毛淡,眼睛水汪汪的,但近看总觉得和人哪里脱节了一样。陆爱华找他说话,李卫国便总是懒得搭理。好在陆爱华也不以为然。
即便再是鄙薄陆爱华,李卫国也没有想过去外面找另一个女人。他自己觉得,是因为自己鄙薄的非但是陆爱华,秦志娟陈菊英也同样鄙薄,简言之,他鄙薄的是女人,觉得下等、粗俗、市井,再找一个还不是那么回事情。因为看陆爱华看得特别多,所以才觉得更为憎恶一些。女儿李青那年十二岁,皮肤很白,是遗传了她父亲的肤色,但又遗传了母亲的雀斑,所以白里面,又有一些污秽感,像没有洗干净的白瓷杯。细软发黄的头发,统统地扎成一束,露出饱满的额头,单薄的蒙古式的眼皮向上——又是她母亲的影子,因为有些近视,所以不情愿地戴着一副沉重的眼镜。陆爱华说隐形眼镜不好,“戴着就要瞎掉”,只能这样戴着,她不戴的时候又因为不想别人觉得她近视,所以看什么努力睁了眼,都要看得极深,头总微微前倾,半是骄傲半不屑。她不算聪明,但已经早早晓得美丽比聪明重要,用镊子对着镜子贴假睫毛对来家里做客的女同学说:“我其实不算单,是内双,一贴就明显了,喏——”
虽然年龄小,李青依然很有了那些妇人的感觉,说话声音像是朱荣棋养的那只黄鹂,清脆又聒噪,跟人转述同桌的话时候生动得很:“她说自己睫毛长,‘雨掉下来的时候睫毛垂下一滴水珠,就是不会掉下来’,那一丁点的睫毛——我是不想说的,我要是刷了睫毛膏,也不会掉下来。最多花掉。”
又装作很羡慕地照顾听者的情绪:“不过你的倒是很长,刷一刷假的一样,比我的同桌长很多。”
她应该顶不喜欢同桌,因为同桌确实比她要漂亮又受欢迎,跟这个女同学之间因为缺乏竞争,所以能够聊得开:“她说别人讲她混血,笑死人,你想,难不成混的是越南和柬埔寨哦?”说着说着揶揄气息愈发浓厚,“都不晓得怎么混,混血是很漂亮的呀。”
她笑起来有两个梨涡,不戴眼镜的时候李青有一种媚态,虽然缺乏恋爱的经验,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却似乎了解得十分透彻,分析起感情跟布上的黑白格纹一样清爽,“他们不喜欢你是不会惹你的呀,惹你就是喜欢你。男生总是这样蠢的。也不是蠢,是幼稚,你说是不是?”听起来像是征询意见,其实已经下了判断。她那时候才十二岁——已经像妇人。让李卫国更加对女人失了望。
平安里53号有一个男孩子叫丰礼,也在读初二,跟李青是同班同学,他很喜欢李青,但李青总是对他懒洋洋的。丰礼只能每天等她上学,但又怕大人看穿嘲笑,于是骑着自行车,在门口叫:“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喔。”等等不见出来,“好没有好呀,我真的要走了——”推了车龙头走了几步,当然,又还是退回来,一脸焦躁,坐在后座上,球鞋底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蹭着,直到李青慢悠悠地出来。
秦志娟他们总是喜欢拿这样的两小无猜来开玩笑:“你们李青在恋爱。”陆爱华心想,李青怎么会喜欢丰礼这样胖乎乎、天资家境又很普通的男孩子。她以后是要找才俊的,她站在那边斜看一眼,笑道:“丰礼喜欢阿青是真的,阿青喜不喜欢他我就不晓得了。”秦志娟估计到陆爱华瞧不上,但又不喜欢她这样口气,于是又道:“小孩子都在过家家,哪能当真。现在看看一般,以后还说不定谁追谁呢。”
这话给了陆爱华一个刺激鲜辣的惊醒——可不是,要一直在这里待着,指不定谁追谁。李青的成绩上好的大学没有指望,这样一来,连换一个好的交际圈子都没有了可能。她可不要李青跟她一样,嫁给一个没有生气的人,在老弄堂里面狗苟蝇营地活着。
不管陆爱华他们怎么看,戴淑芬还是进了门。陆爱华又多了一个邻居。因为新人的年纪都已经很大,所以只是去照相馆里面例行公事式地照了张照片,照片上朱太太还是穿了相亲时候的那件旗袍,朱荣棋多戴了一顶假发遮掩谢顶,因假发已经很旧,所以看起来很不自然。在秦志娟的饭店里面,两人随便地摆了几桌,宾客大部分都是平安里的邻居。两个人都是穿着结婚照上一样的衣服迎宾,像是从照片上走下来的平板人一样,没有生气。
朱荣棋年轻的时候就十分擅长饮酒,年纪大了就有一些贪杯。难得遇到一个机会,就有些擒杯不放。朱荣棋喝多了酒,顶着旧假发红光满面,像是戴了一顶黑色的灰扑扑的圆帽子的滑稽戏演员,不断讲着话。朱太太不便说,但脸上起了不悦,粉涂得很厚,面容看起来十分僵硬。朱荣棋开始还以为是朱太太羞怯,拉了她的手想又一轮敬过去,被朱太太甩了一下,才讪讪地冷了下来。
朱太太的泼辣习性在婚礼上是能够推敲出一些的,但骨子里的泼辣是到后来才慢慢显出来的。她在城市里面很多年,已经深谙城市女性的一些法则,这个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有八卦,就有友谊。没有共同的朋友,只有共同的敌人,这个敌人就算是莫须有的、变动的也不要紧。女人一定要寻一个集体攻伐的对象。第一次见到陆爱华一众的时候,朱太太心里已经有了十分明确的判断,她当时以为这是一段不长久的脆弱的友谊,但显然低估了拆迁的长度。朱太太那时候勉强凭借打麻将挤进平安里的圈子,并目睹了牛肉面店拆迁的整个过程。
那是2003年的9月,一直碍眼的蓝色顶棚终于在挖掘机的机械运作中除去了,变成了一摊砖瓦石砾,连一点轰轰烈烈的声响也没有。她涂着肉粉色指甲油的手打出了一张红彤彤的九万,被陆爱华兴高采烈地碰了去,大家都在关注着牌局,平安里的一个边角便在这个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揩去了,碍眼的牛肉面店终于坍塌而后消失不见——在2003年难耐的夏季尾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