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太太回去的时候算了一算,发现自己约莫输掉了六十来块钱,钱不多,她输得心甘情愿。朱太太当然并非真只是新手,但是她明白,牌桌才是增进友谊的一个合适的良方。输钱才能让牌局持续下去。许多的话,只有牌桌上才能发生。
朱太太进平安里的第一天,大家还不叫朱太太,叫她戴淑芬。戴姓在这个城市里面很少见,陆爱华一听就听出了出身的区别。
戴淑芬到平安里是看房子。那年她三十九岁,还带有一个半大的女儿,叫芳娣。戴淑芬老家在汝城乡下,年轻时候起,便跟丈夫一起在红星农场看砖窑,一看就看了十年,本想在城里面落下脚,但没等落下,丈夫把烧砖窑的女人睡了,红星农场待不下去,两人也离了婚。
离婚后戴淑芬只能去城市郊区的一家制衣厂做女工,每天从早到晚踩缝纫机。住在工厂提供的宿舍单间里面。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水泥墙和水泥地砖被陈年的油烟熏发了黑。服装厂女工流动速度快,宿舍也总是一朝人去一朝人来,到了戴淑芬手里面,单余下空落落的一张木板床。
戴淑芬在城里面有个姑婆。一天,姑婆提了水果来看她,戴淑芬把她带到自己宿舍里面。姑婆一见,旧衣服装在塑料箱子里面,鞋架也没有,搭扣布鞋扔得东一只,西一只。戴淑芬烧了菠菜油条汤,她平时也就烧这么一个菜,中午的冷饭留到晚上泡汤吃。
姑婆说,要么给你介绍一个人吧。戴淑芬对男人有些灰心,说,还是算了,找不好的。
姑婆说,你才三十九,怕什么。戴淑芬说,也老了。姑婆说,不为自己,也为芳娣想一想。靠你自己过得来?
戴淑芬说,也是。
姑婆说,我认识一个,之前和我一个厂里面。
戴淑芬说,哦?
姑婆见她有了几分兴趣,便说,老婆死了很多年了,他么一直一个人。
戴淑芬说,怎么不找?
姑婆说,这事情看缘分的。也可能他良心好,不想找。
戴淑芬冷笑,男人有几个有良心的?
姑婆说,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不过人怪老实。
戴淑芬说,都退休了吧。
姑婆说,虽然退休了,但是还是有工资领的。
戴淑芬说,能领多少?
姑婆说,两千总归有的。
戴淑芬没说话。
姑婆说,我们做女人的不就图有个依靠吗。见个面吃不了亏的。
戴淑芬说,也好。
相亲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厅里面。戴淑芬跟工厂请了半天假,她到得早,挑了一个靠窗位置。远远看见一个半老头骑着一辆老式的凤凰自行车,在日光下弓着身子费力踩着脚踏,觉得样子怪滑稽的。
半老头进了门,戴淑芬才估摸着是朱荣棋。朱荣棋抬眼看了一圈,发现餐厅里除了一对中年女人面对面坐着,靠窗位置上还坐着一个女人。
介绍人也没说戴淑芬是一个人去,还是带了个小姐妹。朱荣棋站着有些踌躇,戴淑芬见了,便一抬手说,这里,朱荣棋愣了一愣,转身看了一眼没人,猜是叫自己,走了过去,在戴淑芬对面坐了下来。戴淑芬见他谢了顶的头皮上,全是一粒一粒的汗珠子,穿着一件薄涤纶蓝白条纹衫,一条暗底灰格的西装裤,皮带直接扣在肚子上。戴淑芬有些失望。
朱荣棋只给她先倒茶:“吃茶,吃茶。”又问,“菜还没有点吧?”
戴淑芬笑说:“还没有,想不好点什么。”
茶壶烫,朱荣棋倒得有些抖抖索索,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叶,稍微倾一倾,黑色的茶叶屑子也跟着黄茶水一起出来。
朱荣棋说:“等急了吧?”
戴淑芬接过茶,回笑说:“没有,也是刚到。”
朱荣棋又说:“风太大,不好骑。”
戴淑芬说:“慢一点好。”
朱荣棋说:“骑着骑着就一身汗。真是不好意思。”
戴淑芬吹了一口茶沫子,也不喝,单是端着,笑道:“没事。这么热的天——嗳,湿毛巾也没有。”
朱荣棋以为她说饭店不好,解释道:“怕你找不到地方,只能就近挑了一个地方。”
戴淑芬说:“蛮好的。”
菜单是一张粉红塑皮的大开张,朱荣棋抬起眼镜,仔细看着道:“没什么忌口吧?”
戴淑芬道:“没有,都吃,你随便点好了,就是不大吃辣。”
朱荣棋说:“我就猜你应该是不吃辣的。”
服务员拿着纸笔等着他们点菜,朱荣棋点了七八个,戴淑芬连忙止住,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吃不完。
朱荣棋说,不多不多,吃好一点。
朱荣棋很贴心地主动把那消毒碗上面蒙着的塑料皮用筷子戳破了,塑料纸很刺耳的“垮几”一声。朱荣棋又用茶水给她的碗盏烫了烫,连筷子也一并洗了,又把水甩干净。
做了预备,菜却迟迟不来,两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服务员只扔了一碟淡口的瓜子在桌上,戴淑芬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慢慢嗑着。瓜子有些韧,朱荣棋不想嗑,又觉得找不出新的话题和事情做,百无聊赖,于是也只能捡了三四粒,慢慢地嗑着,一嗑又觉得口干,只能徒劳地喝水。
肉末茄子上了之后,上菜速度忽然快马加鞭起来,小店上菜的节奏总是随着性子,忽然菜就上齐了,两个人只能闷头吃。中间俩人同时夹一块松鼠鲈鱼,筷子碰到一起,又一起缩了回去。最后谁都不肯再去夹了。
淋了红彤彤茄汁的鲈鱼没人动,朱荣棋把自己的勺子用茶水冲了冲,舀了一勺鱼肉,放到戴淑芬的碗里。
戴淑芬有些感动:“我姑婆说你烧饭烧得蛮好的。”
朱荣棋自谦了下,说一般一般,想了一想,又说,下次等你什么时候空了,到我家里来玩,我烧给你吃。
戴淑芬一点头,朱荣棋懂了,就是还有下一次。
朱荣棋带着戴淑芬进门那天,陆爱华站在水池边上,正对着傍晚的清光,把碗里面肉馅的生姜择出来。看到戴淑芬进门,陆爱华没有正眼看,单是对着朱荣棋说话:“晚上阿青想吃馄饨,我么就去剁了肉馅,剁肉馅的也是好心,添了生姜说是去腥,他是不晓得她是不吃生姜的——喏,你看,我还得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唉?家里来客人了啊?”
朱荣棋说:“哎,哎,带个亲戚回来吃饭。”
陆爱华说:“面孔有些生,一点都不记得。看我这记性。”
朱荣棋说:“哎,哎。一个亲戚。”
陆爱华说:“挑好了,我要去包了。你们慢慢聊。”
朱荣棋说:“好的,好的,你先忙。”
陆爱华端着碗进了自己门,回头笑道:“这么生分做什么,说到底,自家人了。”
那个“了”字用得古怪,戴淑芬心里除了纳罕还有窘迫。但入眼的房子推得她猝不及防——她知道是旧,但比她预计的还要旧。建筑用的废木条、旧的煤气炉子,全都堆在一肘来宽的过道里面。两侧墙壁生满了青苔,地上的青砖也是。蓝色的塑料雨篷搭在过道上面,积了许多的灰尘,抬眼见不到光。地下有个伸出来的水龙头,像一个昂出来的小马头;大约是用来刷痰盂,一只旧毛刷靠在水龙头杆子上面,铁杆子上面蛀满大大小小的锈斑。戴淑芬相亲时候见到的朱荣棋骑过的那辆旧自行车也停在过道里面,就靠在左手边的墙上,看起来比她记忆里还要踉跄不堪。她知道了他那天骑得费力的原因——链条上面早已经生了锈,一看他就是极少出门的。
朱荣棋的房子只有五十平米,三间小房子并排连一起,就是一筒到底的格局。最左一间是他二哥临时住的,他二哥前年去世之后,这间屋子平日就用来堆杂物,中间的屋子用作餐厅和客厅,正对天井摆了一个长案,供着佛像和财神像,香炉上的三支烟徐徐烧着,进门就是一股檀香的气息。桌子占去了大部分面积,桌上罩着一个苍蝇罩子。也是灰扑扑的。另一间是卧室。卧室墙壁因为常年的雨水浸渍着,起端只是发黄,渐渐就发霉,发黑,石灰像是冬季老人的手,皴裂开来,一层又一层;屋顶还是旧式的椽梁结构,看看高的,但是落满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蛛网,叫人不敢抬头。客厅壁角老式冰箱嗡嗡运转着,发出巨大的噪音,与天气和时间努力地抗衡,怎么看都是一种徒劳。
进卧室一看,床是老式的雕花床。蚊帐倒是新的,里面悬了一只淡绿色的小风扇。风扇开关是多年磨出来的暗哑黄。衣柜镶着两扇镜子,镜子上的水银花透出来,一看便知跟床是同一个年代。
戴淑芬颇为失望。尽管什么都没说。
朱荣棋瞧见了,说:“你不要看它们旧,都是老古董。收旧货的有眼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我都不舍得卖。”
戴淑芬摸了摸床上木刻的抱仙桃的童子,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说话。
朱荣棋知道自己大约很难找到更好一些的了。何况她还年轻,至少比他年轻得多——他相了几次亲,头一回遇见让自己满意的,但又拿不出能够取悦她的东西,他讨好地说:“我有几块金条,都是老金,你要喜欢,回头拿给你打镯子和戒指。”
戴淑芬与前夫结婚十多年,也只有一只五克多的金戒指,她动了心。
朱荣棋看了出来,又说:“房子旧了些,不过快要拆了。这里有五十来个平方,拆迁款也有十五万来块,我手里还有八万块钱,到时候凑一凑,换一个大的商品房。你挑。”
天气不很热,但朱荣棋的额头上又沁出了汗珠,气味浑浊起来。他整个给人一种混沌、绵软、拖沓的印象,第一次看还觉得是温顺和陈旧,但看得多了,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嫌恶感,好像跟着他自己也有了一种遗老的气息。
戴淑芬掂量了几把自己手里的筹码,知道也是很难找见好的了。她人生地不熟,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姑婆,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在服装厂里面缝纫机从早踩到晚,一个月领800块钱,攒多久也攒不上八万块钱。虽然旧一些,但是他说了,“总归是要拆迁的”。而那时候虽然朱荣棋已经在国营玻璃厂里面退了休,但她听姑婆说他每个月还有两千块钱的退休金可领,不算太高,但对于戴淑芬而言着实不低了。
屋里沉闷,戴淑芬走出中厅去天井透气,望见朱家厨房就搭在洗手台边上,几片木板支了个顶,硬纸板草草填充了下旧瓷砖和顶之间的空隙。朱荣棋站在中厅里面不知所措,手里拎着的两只塑料袋还在一下一下地滴血水,看到戴淑芬神色,才记起把袋子放进水池里面。
晚餐朱荣棋炒了青椒鸡丁,剁了一只南京桂花盐水鸭,煎了一碟红烧带鱼,用油炸肉皮、木耳和蛋皮以及小河虾做了一碗三鲜汤,清炒了一碟素茼蒿。菜色虽然简朴,但也是隆重的,隆重到戴淑芬几欲噙泪。朱荣棋殷勤地把一只鸭腿装进她碗里:“你吃,我吃得多。要是喜欢,天天做给你吃。”
戴淑芬晚餐通常是稀饭,自己做饭就是菠菜油条汤。这样丰盛的菜她吃得并不多。结婚十多年,前夫做过的饭屈指可数。朱荣棋的细致体贴,一个男人的曲意承欢,即便年纪大了,也能够让人觉得心动的。
晚上朱荣棋踩着自行车送戴淑芬回去的时候,市区商厦和广场刚刚亮起灯,那么多路灯和商场的灯,像是漫天漂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绿光红光树影交织着打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看着这座光的城市,叹了一口气,终于觉得自己可以在这里停下来,是属于这里的。
见了女儿芳娣,戴淑芬便说:“人倒还老实,就是房子旧了一些。”
芳娣没有见过朱荣棋,心里想,再旧能旧到哪里去,总好过你的宿舍吧。
戴淑芬又说,那房子是要拆迁的。
芳娣不说话。
她十四岁,还在读初三,但说话做事都很老成,朱太太总有些莫名怕她,大概因为觉得这么快就重嫁是一件提不上台面的事情,所以跟她说话时都很小心翼翼:“他还有几根金条藏着。家里的柜子看着是旧的,但都值钱得很。那张桌子收旧货的开价三千块钱,都没有卖。”
芳娣不看戴淑芬,只是低头看书。
戴淑芬只能自顾道:“……能值五千呢!”
说说又怕芳娣觉得,自己全是因为钱,于是说:“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样貌还可以,像个知识分子。你是没有见过。年纪大一些,凡事可以让一些。”
芳娣道:“你觉得可以就可以。不要问我。”
戴淑芬说:“也不是说非得他……”她犹豫了下又说,“你知道跟你爸爸分开之后,很难。”
芳娣知道很难,她默不作声。
戴淑芬说:“难得遇见一个好的。对你好一些,也就行。”
芳娣开口道:“你看看可以,不要太心急。”
戴淑芬心里有些惨然,她笑笑道:“我知道。”
第二天正好周末,芳娣学校放了假,戴淑芬于是带她去吃饭,朱荣棋烧了与上次一样的菜,只是这一次又添了一味卤鹅翅和素鸡,还是自己卤的。
芳娣回去后主动说:“他还可以。”
戴淑芬说:“他对人一贯这样。又喜欢看书。你说他像不像一个老师?”芳娣勉强点点头。得了肯定,戴淑芬又难免得寸进尺:“我觉得比你爸爸要好。”即刻觉得自己说得过分,补充说:“菜烧得要好。”
芳娣说:“还可以。”她极不愿意聊这样的话题。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芳娣从书包里面拿出作业本,对着发暗的台灯,开始佯装写字。她快要中考了,戴淑芬不便打扰,于是把自己床头灯掐灭掉,盖上被子,佯作睡觉。
朱太太刚嫁进来的第二个月,前排的平安里就开始拆迁。这让她陡然间多了许多希望。夏季的平安里,蚊蝇多得像排阵的兵。她过来之后,换掉了原先的旧纱窗,又挂了新的窗帘,用来御虫。
床和柜子最终卖掉了,卖了六千块钱。朱荣棋花了两千买了一套家具,样子看看还好,但板材其实是用石膏板填充,单外面涂了一层漆,进门就闻得到刺鼻的甲醛味道。朱太太又买了一只新的30寸长虹电视机和一只皇明太阳能热水器。修葺毕,房子终于有了一些现代的气息。朱太太没有置换真正好的,是想着这些都是临时的。等到以后有新的房子,她计划要重新置一套。现在,不过是将就罢了。她什么都可以将就。她愿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