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世纪城是长沙市最大的楼盘,开发商来此征地,口号不是建房,而是造城。也确实是造了一座城,上至浏阳河,下至捞刀河,共有大小住房三万余套,各类店铺上千家,雄居于开福区地段三江合一的湘水北岸。顶头是一栋名叫世纪金源的五星级酒店,就建在浏阳河出口处的江嘴上,隔岸是迤逦南来的衡峰之足岳麓山;而一尊手提青龙弯月大刀的关公巨像,矗立在捞刀河口的江湾里,昂首八百里浩瀚洞庭,好不气派。
然而这一切似乎与祈福兄和姣姣没有太多关系。倒是那一艘停泊在世纪金源大酒店往北约五百米处江岸上的木帆船,却在他俩的工作和生活中产生过重要影响。
这是房产开发商专门为业主们打造的一处人文休闲景观。完全模仿着真船的样子做成:长三十六米,宽十米余,上立着三根原木桅杆,偌大的船舱两侧各开着一扇上锁的木门,正好可以给在这一路段做清洁的祈福兄和姣姣放工具。开发商还别出心裁在两侧各刻了“泰坦尼克号”五个朱红大字。西侧临江处的广场边还撑开着一柄人造风景伞,伞下是一条长长的石凳。人们一早一晚都喜欢聚在这地方,或锻炼身体,或休闲聊天,尤其是到了周末或节假日,孩子们总喜欢往船上攀爬,人气旺得很。人们远远地望过去,但见高昂的船头直指西南上游,极容易激发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情,偶尔还会有找情调的青年男女一前一后立在船头,张开四臂作飞行状,口中还哼唱着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咔嚓”一声定格为永恒的浪漫。
不过无论是姣姣还是祈福兄,他们是不会有这种豪情和浪漫的。
他俩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这一条路段上捡拾垃圾。
祈福兄姓胡,原名启伏,之所以改成了现在的这个名字,当然是心怀了美好愿望。他原本就有着早起的习惯,而今天却起得更早。昨夜是他当清洁工以来睡得最香也最踏实的一个晚上。一夜好梦,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看窗口有了亮色,便双手抱头,双脚一跷便挺身起床了。他照例是三下五除二洗漱了几下,蹬着三轮小斗车就往江边赶去。因为兴奋,便忘记了看床头上的小闹钟,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他租住的房子离工作区就五里多远近,在芙蓉北路靠近浏阳河口一个叫马厂的棚户区。刚出门正好碰上了环卫洒水车播放着经典老歌“东方红”,他也就哼着这支老歌一路优哉游哉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的旁边。
东边的天际刚刚现出鱼肚白,不肯隐退的星星如晶亮的露珠欲滴未滴,空气亦如牛奶般清新。他把小斗车傍“泰坦尼克号”停着,却并没有先去开锁从船舱里取捡拾垃圾的工具,而是与往常一样,从从容容地来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风景伞下,跷着二郎腿端端正正坐在长条石凳上,屏声静气地倾听着江声,凝神注目地欣赏起江景来。人老瞌睡少,不如起个早。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早起的理由。
这里是七百里湘江流域最为开阔的一段,读过初中的胡祈福也算是半个书生,在他大半辈子的坎坷人生中,风声雨声读书声并不稀罕,而江声却是很少听过。“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他虽然已记不得这是哪位湖湘诗人的绝句,但其大意却是知道的,上一句无非是写诗人看到的,而下一句又无非是写诗人听到的。然而诗人能看到他这样一个一夜之间从老爷子沦落到捡拾垃圾的清洁工么?能听到他满肚子苦水无处倾倒还不得不装淡定的老人的心音么?肯定是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自个儿放开眼量,张开耳际,看世态炎凉,听民间苦乐。
北去的湘江静悄悄的,十多只小小渔船“八”字形摆开,伫立于船头的撒网人目光如炬地透视着汤汤流水,心中满怀着收获的希望;而此时的祈福兄却把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岳麓山。他刚一抬首,心就一怔:姣姣母女不就是住在那一座山的西边么?昨夜里她一定是忙到很晚才睡觉的,饭后拖地和洗衣是她每天不断重复的要务,而昨天却又新增了一个项目,那便是亲自宰鸡、扒鸡毛以及清洗鸡内脏。她是个完美主义者,样样功夫都得亲自过手才放得下心。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明明人家在前面清捡过垃圾,她却总能从后面的草丛里扒出些纸屑或果皮烟蒂来。还时不时取笑他:“你呀,嘴上尽是毛,办事也不牢!”真是个不晓得偷半点懒的实心人。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胡祈福居然情不自禁地面朝岳麓西山的方向扯起喉咙呐喊起来。
他和姣姣的老家,一个在益阳,一个在安化,同属于湘中地区的梅山腹地,在那样一块土地上生活和劳动的人们,凡遇上喜庆事,或烦心事,均习惯于用一种叫《胡呐喊》的简单歌谣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噢——嗬嗬嗬!噢——嗬嗬嗬!”便是《胡呐喊》的起调和开场白。这没有唱词只有旋律的《胡呐喊》,是生命最本真的释放,也是人类最原始的歌唱。他这么顺口就喊了出来,肯定是心深处有了某种感动的,但到底是因何感动呢?胡祈福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有一次姣姣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指着斜对面的山麓告诉他,“呶,祈福兄,我闺女的房子就在山脚下的那个小区。只有一四九和九一二路车是经过湘江世纪城的,沿途近三十个停靠点,路上得磨个把小时哩!”但她却并没有向他发出邀请,要他哪天也过江那面去走走。
“依我看哪,你外孙上初中后,干脆住这边算了!”
“不是又要花冤枉钱租房子啊?”
“那也是。要是你也是个男人多好,我们合租不就都省了钱哪!”
“那是的!”姣姣佯装着剜了他一眼,脸就腾地红了。那一副嗔怒的样子就如昨夜里梦见她时的模样毫无二致。
天终于放亮了,祈福兄下意识地笑了笑,便不敢再作开心的回忆,忙转身打开了船舱的侧门,左手提着两个蛇皮袋,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扁嘴铁钳,开始了每天第一轮捡拾垃圾的工作。路段很长,从世纪金源大酒店向北,一直到楼盘中心位置的售楼部,整整有四五里远近,都是他和姣姣的责任区。
道路的两侧,花树掩映。而沿途的路面上却一夜间扔遍了垃圾,祈福兄嘟哝着说:“如今的人哪,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明明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箱,却不知道把不要的东西往里面顺手一送,像摆谱显阔似的到处乱扔。”他一边勾腰夹着果皮和纸屑放进两个不同的袋子,一边直摇着脑袋感叹。袋子渐渐地鼓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掂了掂装纸屑和烟盒的袋子的分量,国字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些被人家信手一扔的所谓垃圾,在他和姣姣的眼里却是能换取补贴的。他的目光不禁又投向了身后的“泰坦尼克号”,投向了那条长长的石凳。
思绪跳跃着,祈福兄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两位渐入人生冬季的男女各坐在石凳一端,悉心地分拣和归类着各种纸屑和烟盒。这是他俩每天四次或者五次歇脚时必做的功课。他们把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一小捆一小捆地扎好后,到收工时自会有收废品的小贩开了小四轮过来。两人就乐哈哈地如同捡到了宝贝,将几张零票子翻过来覆过去的照在眼前识别真伪。
“祈福兄,祈福兄你来看,这票子上是两个什么人你知道么?”有一回姣姣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把一张角票往胡祈福面前一推,手指着票面上的两个头像很认真地问道。
“你是把我也当成画钞票的画师了吧?我哪认得他们是张三还是李四啊!”祈福兄口里这么说着时,身子却有意地向前倾了过去。
“来来,拿过来借我看看,”偶尔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泰坦尼克号”近旁的彭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画晚晴的江景了,他从姣姣的手中接过角票,也同样很认真地端详着。
“你们真的还没有看出什么道道啊?”彭胡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过后却又突然神情庄严地说,“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叫‘人民’,是人民币的人民。”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为什么只有一角的和五毛的小票上才画着‘人民’,而大票子上却是毛主席的头像呢?”姣姣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身旁的祈福兄也觉得不解,有些茫然地望着彭胡子。
夕阳傍近了西山,晚霞在天边静静地燃烧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竟然一时无语。
“钻什么鬼牛角尖啰,钱大钱小,命歹命好,到头来不同样是一抔黄土给掩了啊!过好每一天,如同活神仙。”正在捡拾垃圾的胡祈福立马就觉得那一天三个伙计都幼稚得好笑,想想早年间自己还是老太爷的时候,每逢年节,家里屁大点事,前来给他送钱送礼的人挤破门,结果呢……
胡祈福不禁身子一抖打了个冷颤。
“还是不如现在好!江上有轻风,头顶有骄阳,这不正好可以出出汗,排排毒么?搞不好还能多活几年,多看几年世道!”他勾腰夹起一个精致的“和天下”烟盒,狠狠地往垃圾袋里一扔,望了望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心想:她姣姣也该快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