姣姣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昨晚上她一忙就是大半夜,差不多凌晨一点才上床,睡前还特意调好了小闹钟。这小闹钟原本是一红一绿的一对,是祈福兄花了一百六十八块钱买的,顺手就送了一个给她,告诉她只要睡觉前上紧发条,定好起床的时间,放在枕边便能够给她提一个醒。姣姣从不乱接受别人礼物,但当祈福兄把这个叶绿色小闹钟往她手里一塞时,她却很自然地把它抱在了怀里,还把祈福兄手中的另一个也拿过来作了一番比较,并且在心里头悄悄地说:男红女绿,百看不够。这老倌子还蛮讲究哩。
那天她刚一到家,连晚饭也没来得及煮就在给小闹钟紧发条,正好被送亮亮回家的女儿撞上了,便笑话母亲:“现在连擦鞋的都用手机了,即可通话又可看时间,照样能当闹钟作提示。就你个老顽固还把闹钟当成宝贝用。”姣姣却正色道,“手机那洋把戏你妈不晓得用,也用不惯。还是这闹钟靠得住。”她女儿当然不晓得这小闹钟的来历。
“你这是强词夺理在找理由给自己台阶下,什么叫手机那洋把戏用不惯哩,舍不得花钱那才真是的。”女儿华子就有意呛母亲。“不过也是,你还有个宝贝崽等着啃老呢!”
“那是的,你尽讲鬼话!”姣姣知道女儿心里有怨言,老是说她重男轻女,也就懒得与她理论。
要是平时,姣姣都是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凌晨五点半起床,简单地洗漱过,炒一碗剩饭吃了后,六点整,正好赶到小区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搭乘早发的一四九或九一二路大巴过河到工作区,开始她每一天不断重复的工作。
姣姣边忙边想着心事,脸上却荡开了幸福的笑容。
今天是入伏的日子。一地一风俗,梅山人把入伏称为启伏,并且还取了一个很吉祥的谐音名字叫“祈福”。一想到“祈福”这两个字,姣姣的心里就特别温暖。美好的愿望人人都有,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表现得更加强烈一些。他祈福兄的这个名字不正是包含了一腔质朴而美好的愿望么?
昨天下班的时候,姣姣还专门拐到了湘江世纪城的菜市场,一咬牙买了两只大雄鸡。“一只青椒爆炒,一只老姜慢炖。”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正当她准备从怀里掏钱的时候,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来把钱给付了。头也不用回姣姣就知道争着付钱的是何许人,“你这是搞什么鬼名堂?”她的话还只说了半截,身后的人就接上腔了,“我这是入股哩!入伏呷雄鸡,小的长身体,老的补精气。你未必还冇打我的米啊?”说话的人正是与姣姣同一路段的清洁工,年轻点的工友们都称他祈福爹,姣姣却喊他祈福兄。
“你说呢,冇打你的米我能一买就是两只?有钱啦我!”
“我就说嘛!”祈福兄一副蛮颇得意的样子,“中午呷盒饭时就咬了舌尖,我一想肯定会有口福的。”
正在打煤气准备炖鸡的姣姣,突然间想起昨天在菜市场的这一幕时,也就忍不住笑了,她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这个祈福老倌也真是个神仙,连我去菜市场买鸡他也晓得!”
“妈,大清早的,你这是在跟哪个说话啊?”天气热,女儿架一块竹晾板睡在客厅通往厨房的过道上,没有空调的房子只要瞄准哪里通风就睡哪里。
“你娘是在跟神仙说话哩。”姣姣知道说漏嘴了,赶忙掩饰。
“那就好,我们做儿女的也可以跟着妈沾神仙光哒!”
“娘都一把老骨头了,看你们还能沾得几天光。”
“妈,你一点都不显老,我觉得你还越来越年轻了。”
“你以为我也是个神仙能返老还童吧!”
“那难说哩,神仙撞上神仙,我们就有的是好日子过了!”
听话听音,姣姣不免一惊,心想莫非是女儿看出点什么了?但她又一想能看出什么呀?自己都奔六十的人了,还自作多情!就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声气。丈夫去那个最终都得去的世界一晃就快十年了,她一寡妇靠肩挑手提拉扯着一女一儿,如今女儿嫁了人,但还有一个儿子在浙江农学院读大三。去年寒假时儿子忠忠还专门来到了她工作的路段帮过忙,并告诉她,说他已经在学校谈上了女朋友。“这鬼崽子也真是的,今年连放了暑假也不想起带女朋友回家来看看,而是两人相邀着留在浙大所在地不远的宁波搞什么勤工俭学去了。”姣姣心里这么嗔怪着儿子,脸上却溢出了幸福的笑意。
女儿华子就嫁在邻村,二十一岁那年未婚先孕,对方只草草办过几桌酒席,华子就跟着在长沙打工的女婿进了省城,租了一扇二十来平方米的门面,开了家小杂货店,两人攒的都是辛苦钱。前几年春上好不容易按揭买了一套六十八平米的房子,三口之家总算有了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小居所,为了不影响自己在杂货店夜里加班,女儿硬是把在乡下安化老家养猪喂鸡的母亲请过来帮忙,专门伺候上小学了的小外孙阿亮。外孙白天去了学校,她就怎么也闲不住,再说条件也根本就不允许她闲,还有个在读书的儿子忠忠等着用钱呢。她便托人,找到了在北岸湘江世纪城做路面清洁的这份工作。辛苦是显而易见的,一早一晚还要在大巴车里待近一个小时,风里雨里耽搁不得。但毕竟一个月也能挣得千多块钱。
姣姣一边煲鸡一边想着心事。女儿华子也起床了,看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六点,便赶紧催娘说:“妈,鸡汤炖好了吧?你自己赶紧趁热先呷一碗,回头我再来收拾。”又忙着喊跟外婆睡在里间卧室的小阿亮起床,“亮子亮子,快起床啊,不然我们把鸡肉呷完哒你就只有汤喝哩!”小阿亮怕是在梦中就闻到鸡汤的香味了,应声跳下床来,洗漱间也懒得进,就直扑厨房了。
“有得我亮孙宝呷哩!外婆早就把两个鸡腿夹在碗里了。”
“妈,男伢儿要贱养才有出息,莫太惯着他了,你自己也呷一个啊!”母女在一起时是从不改乡音的。
“还有哩。”姣姣回答着,顺手便从碗柜中取下了打午餐的饭盒。
“只有妈,你尽惯着他。一只鸡莫非还有三条腿啊!”华子说着闪进了厨房,一手揪着阿亮的耳朵就往洗漱间里拉,“都念二年级了,一点事也不懂!你外婆白天在江边马路上日晒雨淋,下班了还得赶过来伺候你个小祖宗。只晓得顾自己呷呷呷,半点孝心也没有!”
“你这是做什么嘛。我讲了还有的!”
“还有也只准他呷一个!”
其实她姣姣早就安排好了:青椒爆炒的那只鸡的两腿也放在锅里炖着。四个鸡腿分两份,亮亮一份,祈福老兄一份。买鸡的钱是他付的,亏谁也不能亏了小孩和祈福爹。她还特意在昨晚杀鸡时就把两个鸡胗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据说那东西吃了对胃特有好处。祈福兄偶感风寒就总喊胃不舒服,也毕竟是挨近六十的人了,一下子从富贵人家的老太爷落魄成了环卫工人,而且家底子也被查抄得如洪水冲洗了一般,又再没有什么至亲的人理他,“也真是个苦命人!”姣姣这么感叹着,便情不自禁地从碗柜中又取出了一只小饭钵来,她要多打一点带过江去,让祈福老兄中午晚上都有得呷。她正要给祈福兄撮鸡肉时,伸出的手又悬在了锅沿边,“还是该跟女儿讲一声,这鸡是工友祈福老倌付钱买的,得给人家分一小半过去。”但自己又怎么好开这个口呢?
“妈,你那里不是还有个跟你同一路段的祈福爹吗?也记得给他老人家带一碗过去呀!”刀子嘴豆腐心的华子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闺女,和她母亲一样善良。
“呃,娘晓得呢。”姣姣的心里比喝了鸡汤还要暖,她记得自己好像只在家里偶尔提起过一两次祈福爹,女儿却记得人家了,“那我替祈福爹谢你啊!”声音脆脆的。
“妈,你一口一声祈福爹祈福爹的,倒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外人吧?”华子扔过来一句半开玩笑的嗔怪。
“看你个小鬼婆想哪里去了,人家原来是个厅长的父亲,是个老太爷哩!”姣姣赶忙辩护。
“是你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吧?同是一条道上的清洁工,本来就应该相互关照嘛!”华子话里有话,为母亲的不打自招笑得前仰后合了。
“妈妈,妈妈,你和外婆怎么这样高兴啊?”阿亮把洗脸巾往盆子里一扔,突然很懂事地问道:“是不是外婆找到新外公了?”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对喜鹊在喳喳喳地叫着,华子顺口便说:“你去问喜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