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这个县城的教育局拿到介绍信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我当时的后悔比半天来的饥饿更让我难受。或者说,当我乘坐的车子进入这个县城的时候,后悔就完全地占据了我的心思。这个所谓的县城见不到一栋像样的高楼,如果说楼不能完全说明城市的规模的话,那些居民们的打扮也已经把我带到了至少十五年前的光阴。十五年前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我记忆里的城市要比这里还好一点。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他们的劝说,不要以为去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浪漫的事情,那根本就是不现实的。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草窝,这句话我原先以为是那些写书的人煽情的话语,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是切合实际的情形。
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是为了逃避现实。我觉得过去的我生活得太荒唐了,我要找一个陌生的地方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出发,而现在看来我的这个想法更加地显得荒唐。我坐了几天火车来到了这里,和我同行的乘客几乎没有一个穿着稍微时尚一点的,即便是年轻的女人。偏偏就是在这样的车厢里,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人放着很流行的歌曲,费玉清的歌《千里之外》在这样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是那么的尴尬,可是她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至少我是反感的,她的手机好像永远不会缺电,一直开着,而且一直不停地放这首歌。整个车厢里的氛围和气味都很怪异,我失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希望早点离开这列火车。
但是火车已经习惯了这样,它的脾气很好。一直在慢慢地前行,在一个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穿过。我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陌生,始终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下一站情况会好一些,这种安慰一直持续到下车,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下车之后,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便用普通话去打听。果然人穷的地方热情,马上有人给我带上一辆出租车,谈好了50块钱,钱给他大概才五分钟我就看到了教育局那块破旧的牌子。
我已经没有任何斗志和这个车主争执了。或许为了不至于让人觉得我初来报道就惹是生非,我重重地关上了车门,走进了那只有两层的办公楼。和我一起来报道的还有一个女教师。她一看就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不仅仅是因为她说的普通话,而且在那张并不多出众的脸上写满了后悔的神情。我们一起走出教育局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看这栋破旧的楼,在我的心里还有点疑惑,哪里有这么破旧的政府部门的办公地点。但是,我看着那鲜红的印章,又告诉自己必须面对的并不是这栋办公楼的问题,而是我要去的地方究竟有多困难。
吸取了上午的教训,我拖着自己的行李包走在路上,我知道这个县城的范围步行是没有什么困难的。跟在我后面的这个叫宋雨落的女孩和我要去的是一个乡镇。她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那《千里之外》的铃声。我听见说的大概是告诉家人已经到达之类的话就挂了。她那吴语说得我突然很想家,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地方来的,但是我们都在长江之南,而我们现在却到了遥远的北方角落,我突然更加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荒唐。
我们走在大街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蓝色招牌的中国移动公司,这让我们觉得很温暖,总算是找到一点熟悉的气息了。尽管这家所谓的公司也只有两间门面,但是看来在这条街上也算是很气派的了。我们办了两张这个城市的电话卡,从此我们就和这个城市有了联系,同时我们过去那个联系许多朋友的符号就成为了历史。这好像是一个很庄重的仪式,我们走出那个公司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天空,很蓝。
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情是在一家相对干净的店面里吃了一碗拉面。作为这个城市的特色,我并没有尝到什么特别的味道,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太饿了。我把汤喝了个底朝天,那个店老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对于一个小吃店老板来说,这是最好的赞赏。我吃完之后在等宋雨落的时候,朝街上张望着,这个夏天的城市没有什么艳丽的气息,女人们的着装把他们的美丽给耽误了。我觉得真是可惜,一个人的着装如果把人自身的美丽遮掩的话,那是最大的悲哀,当然这个不是这些女人的问题,是这个城市的问题。
我们坐上了下乡的公交车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客满为患。车票倒是很便宜。我们被挤在一个角落,我的脸几乎贴近了那块污浊的玻璃,宋雨落贴着我,却用自己的行李隔着别人,也许对她而言我现在可以算是熟人了。我从那块很脏的玻璃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程,那飞扬的尘土把我的视线遮住了,就好像是把我的过去全部掩埋掉了。
下车之后,天色已晚。我们匆匆找到了报到的单位,校长站在门口等我们,据说他等了一个下午,这是传达室里那个中年女人告诉我们的。我们在他的带领之下进入了校长室,也就是一间有着单独桌子的屋子。刘校长很有诚意地说:“谢谢你们能把青春献给这里的孩子……”
这句话对我来说充满了悲壮的意味。我想宋雨落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个学校偏远,但因为此地人口多,所以这一所农村高中就有十几个班。让我们开心的是,学校还是在紧张的情况下给我们每个人腾出了一问宿舍。我把自己的东西拿进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打开灯,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总算是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了。把东西打理好之后已经是七点钟,我们按照事先校长的约定在街上的一个小饭店吃了一顿饭,这可以算是为我们两个接风洗尘的欢迎宴会,一共只有五个人参加。刘校长看来酒量很好,我在席间听其他人介绍他有一个外号叫做“留五饯”,也就是说一斤酒只留那么一点点,这一点对于我来说无疑不是一件志同道合的事情。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我又坐在一个女同事的身边,所以我既没有抽烟,喝酒也非常地控制,初次见面总要给大家一点悬念,我是这么想的。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觉得很渴,便起来找水。在外面唯一的公用自来水龙头上,我一阵豪饮。喝完,我抬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很是皎洁,这是我从故乡带过来的明月吧?我这么一想,心里很有些酸楚,坐在有些闷热的房间里我开始想自己的家和过去,没有人搭理我,只有一台呼呼转动的电风扇。我在这天的日记上流水账地写下了一天的遭遇,最后我写了这么一句颇有些诗意的话:故乡的月亮照在远方的陌生里,我在千里之外听到了父亲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