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园离河谷很近。原本就是顺着河道建设的,引来了河谷里的水,成了人民公园中心的绿色人工湖。湖里的水有季节性,雨季水多的时候,汪着一塘的荷花,冬季水枯,沉着一湖的烂泥。
早先舅妈在人民公园上班,每到冬季都要踩着烂泥清理湖底,经常挖出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些东西会让小城里的人兴奋整个冬天,比如一个死婴。后来去人民公园的人越来越少,再没人关心湖底里埋了什么,湖底的烂泥也没人清理,越积越多,湖水浅了,散发着淡淡的很特别的臭味。舅妈没了工作以后,就在离人民公园不远的和平超市门口支了一个炸洋芋的摊子,用那种细密的铁网装上洋芋块,炸成圆圆的一坨。
舅妈的手艺很好,如果不是在人民公园挖了三十年的烂泥,说不定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厨子,或者成为陶华碧那样的“老干妈”。舅舅却看不起舅妈,打她、骂她,舅舅在中学教书的时候,喜欢上同校的一个女老师,爱得死去活来,还闹着要私奔。
舅妈显然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她的态度很明确,要私奔先离婚。谁都没想到舅妈会是这样的态度,原本同情她的那些亲戚都觉得她不可理喻,毕竟是小城,离婚还是一件丑事。舅妈这么一说,舅舅反而不跑了,果断地和那个女老师分手。
七八年前我在丽江还遇到过那个女教师,我喊她于嬢嬢。
于嬢嬢跟我说,舅舅和她分手以后,她想过自杀,可又没有勇气,就一个人躲到丽江,没钱就在酒吧唱歌。于嬢嬢唱得不错,她的年纪还能憋着嗓子唱王菲的歌,算是有工力的。于嬢嬢有一张素白的脸,笑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当年她教我们音乐课的时候,我们都拿她当女神。
我跟舅舅说起遇到于嬢嬢的事。当时舅舅正忙着写东西,退休以后,他还不闲着,写诗写论文,到处投稿,依旧以老才子自居。我看到舅舅的手抖了,他慢慢地回头,盯着我,听我说完。我问,我有她电话,你想要吗?舅舅摇头,说,不要。我盯着舅舅头上的秃顶,心里计算着,他们大约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了。
那天晚上舅舅留我吃饭,喝多了,吐了一地。舅妈趴在地上擦。我把舅舅背进卧室,转身的时候,舅舅一把拉住我,说,那谁的电话,给我。我故意装听不懂,问,谁?舅舅盯着我,犹豫半天,松了手。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人民公园附近,酒厂。酒厂很出名,生产一种翠绿色的白酒。很早以前,一个有钱人看中了河谷里的水,办了酒厂,水好,酒香。酒厂成了传家宝,有钱人几代富裕,直到小城也闹起了革命,有钱人家闻风而逃,留下的酒厂成了国营企业。谁也想不到几十年以后,有钱人的儿子回来了,趁着酒厂改制,又将酒厂买了回去。
这些其实跟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酒厂里的一个小技术员,说技术员也就是看看压力表,经常值夜班。很多人都觉得我没出息,连舅妈都骂我,说,你,怎么不去昆明!你看看你表妹,看看你表弟,都在昆明大公司里上班。她说的话我只当耳旁风,忍不住了我也笑她,说,舅妈你说话嘴巴大,他们离你那么远,你心里舒服?我这么一说,舅妈不吭声了。
舅舅的心脏不好,每次住院,都是我熬夜陪护。
舅妈恨铁不成钢,对我却格外好。她其实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小城,不愿意离开人民公园。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小眷念,她是知道我的。
那天我跟舅妈说,酒厂要把人民公园那块地买去。舅妈吃惊地问,干吗?我说,还能干吗,扩大生产啊。现在酒厂的酒供不应求。舅妈叹口气,说,那不是可惜了?舅舅在一边抢话道,可惜什么!一片好地,干什么都比摆着一个烂公园有意义。舅妈并不顶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舅舅对我说,这酒厂应该在外面开分厂,像楚雄啊、大理啊,到那样的地方。我摇头,说,不可能,那里的水不行,这酒只有这里河谷的水能酿。舅舅点头,用手挠了挠光脑袋,说,好酒就是这样,挑地方,挪一步都不行。
从舅舅家出来,我还要去值夜班。路过人民公园,看时间还早,就绕进去。人民公园以前还收门票的,现在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敞开着,原来卖票的地方已经塌成废墟。公园里静悄悄的,顺小路往里走不到百米就能看到那个脏乎乎的人工湖了。
一个男孩站在湖边往水里扔石头。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扔,他扔一块就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吭声,他扔了几块突然停下了,扭头问我,你是人贩子吗?我奇怪地看着他,没说话,他又问,你是不是抢小孩子的人贩子?我笑了,小男孩也笑了,我问,你看我像吗?小男孩很认真地看着我,点头,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