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路上的过街桥并不高,上面顶着一个巨大的毫无美感的拱形跨梁。
我刚爬到跨梁的顶端,脚下已经站了很多观望的人。他们在我脚下有说有笑,他们就喜欢看热闹。我坐下,听见有人喊,你坐着干吗!快跳啊,不跳你是孙子。我笑,才不理他呢。跨梁被太阳晒得滚烫,刚坐下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一点胆怯,等南风吹来,我就完全放松了,我甚至有心情看看远处的铜牛岭,即使这么热的季节,铜牛岭上的雪也没全部融化,斑驳陆离,非常美丽。
在我发呆的时候,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看,我看到刘天放正顺着跨梁爬上来。
我吼道,刘天放!你下去!刘天放抬头看了我一眼,不吭声,继续爬。他身体灵巧,很快爬到我旁边,我大声质问道,你来干吗?下去!刘天放说,你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说这话时他绷着小脸,看上去很可笑。我说,我要自杀,你来干吗?刘天放干脆地说,陪你。我说,谁要你陪,小屁孩!刘天放说,你就要陪,你再说我小屁孩,我先跳下去!说完这话他盯着我,看上去很认真。
刘天放靠坐过来,我用手抱住他,离得近,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我问,怕吗?刘天放摇摇头,说,不怕。我说,你说谎,我都害怕。刘天放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桥下的路被临时封堵起来。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胖警察的声音,他哑着嗓子问,你这个小混蛋,你要干吗?我笑,说,我要你帮我。我在脚下的人群里找见了胖警察的身影,他正拿着手机抬头看我,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下决心一般,说,行,我答应你,你先给我滚下来!
我没有被拘留的一个原因是舅妈在派出所给胖警察下了跪,胖警察也给舅妈跪下,两个人这么跪着说了好多话。等胖警察过来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看他眼圈都是红的。往外走的时候,我还听见舅妈不断地保证,再也不找张金莲了。
往回走的路上,舅妈只是不断埋怨她自己,说她害了我。说得我心烦意乱,最后丢下她,一个人去了人民公园。
这个世界里,我只喜欢人民公园。
在人工湖那里,我看到刘天放正对着湖撒尿,嘴里还唱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样子。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等他回头,发现我,竟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问,你出来了?我说,是啊。刘天放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湖水“砰”地炸响,几只夜宿湖边的白鸟被惊动,尖叫着飞上天空。
我问,前几天你去哪儿了?刘天放头也不回地说,去版纳了。我问,干吗?刘天放想了想,说,玩儿呗。我问,你不好好读书,自己跑版纳去玩?他嗯了一声,不想往下说了。我说,我给你带酒了。他又嗯了一声。
他这样冷淡,我有些灰心,说,那我去上班了。刘天放听这话,突然转过头,说,你这个大坏蛋!下次不要再爬桥了!我愣了,看着他,他赌气说,你要是再那样,我真的先死给你看!他一脸怒气地瞪着我。他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小城太小,芝麻大的事情都可以瞬间传遍角角落落。晚上上班的时候,师傅过来问我跳桥的事。我敷衍了几句。师傅感慨了一会儿,突然说,今天我请你喝点好酒!我说我不喝酒。师傅笑,说,傻小子,平常的酒你可以不喝,今天这酒你以后想喝都喝不着。
师傅带我进了三号酒窖,那个酒窖很小,有一半已经塌了,本来想废弃的,可师傅坚持保留着,因为那是酒厂最早的酒窖,很多年的历史,其中一口大缸还是清代的玩意儿,绝对是文物。那口大缸有一人多高,师傅架了梯子,用酒斗在缸里舀出酒来。师傅喊我去看,还没看到,已经闻得到酒的浓香,暗淡的灯光下,我看到那酒竟然是纯粹的绿色,像流动的玉石一般。师傅把酒倒进一个盆里,小心翼翼地端着。
我们两个人就蹲在酒窖门口的台阶上喝起来。师傅是馋酒之人,自然喝得出味道,我只是觉得那酒入口如棉花一样腻着,挂在嘴巴里,连口水都无法冲洗。酒很柔和,一口下去,如滚滚热流慢慢浸润,没有普通白酒的辣和呛。
师傅眯着眼睛看着我,问,如何?我用力点头,好喝。师傅伸手拍了下我的头,笑着说,你小子!有口福啊!我跟着笑,师傅叹口气说,当年我当徒弟,哪有这福气,喝的都是包谷酒,那叫什么酒!我问,这酒怎么一点也不辣?师傅说,这就是绿酒的与众不同啊。
酿酒的过程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同的工匠用了不同的方法,才酿出不同的味道。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这绿酒的核心技术都在师傅的心里,他不愿意讲给别人听,是怕别人取代他,这是传统老酿酒师都有的小心思。可我和别的徒弟不同,在酒厂我根本无意精益求精,他看得出来,这反而让他对我格外好。
师傅说,小子,你不知道,这绿酒好喝其实是有独门绝技的。我问,什么绝技?师傅说,肥肉!我吃了一惊。我一直以为加工绿酒要用肥肉只是一个传说,反正我到酒厂以后没见过。师傅说,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以前老法酿酒都要用到肥肉,三寸厚的肥油用竹篾架在酒上,肥肉被酒精融化,滴进酒里,等肥肉完全消失,这酒就酿成了。我问,这是传说吧?师傅笑,说,当然不是!我给老张家当学徒的时候,就学过这招儿。他还担心我不相信,又说,你现在喝的,是全酒厂最后一缸肥肉酿的绿酒,全世界独一份啊!
听这话,我忍不住又从盆里舀出一勺酒来,喝下去,温吞吞的绿酒缓缓下到胃肠,我似乎真的品出醇厚、油腻的肉味。放下勺子,我问师傅,那现在为什么不用这个方法了?师傅不屑道,现在?过去酿酒最少窖藏三年,现在呢?三个月就开封!每个人的屁股上都像长了刺儿,急急急,急能做出好东西?顿了一下,师傅叹口气,说,好东西都是时间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