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派出所,迎面就遇到前一天见过的那个胖警察,他也认出我来,笑着问,你舅妈怎么样了?我说,挺好的。他哦了一声,问,那你今天过来,有事?听他这么一问,我心里就有种说来话长的感觉。我说,其实还真有点事。胖警察笑,说,你说吧,只要别站大街喊口号,其他的都可以想办法。我说,我舅妈想见一个人。胖警察问,谁?我说,她叫张金莲。胖警察反问,这人是谁?我说,我舅妈说,这个女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这次她跟着大老板一起来了。胖警察疑惑地看着我,反问,大老板的外甥女?我点头,说,是啊,昨天我舅妈闹事,就为了见这个人。
舅妈跟我说,莲子的大名叫张金莲。她真的是大老板的外甥女,革命来了以后,张金莲他们家没有跟着大老板去香港。我问,为什么?舅妈说,因为莲子的爸爸是最好的酿酒师,他离开了,酒厂就要关门。再说他自己也舍不得那些原酿酒。我冷笑,问,留下来?那还有他的好吗?在我有些的印象里,所有和旧社会有关的东西都会被“文化大革命”摧毁,包括肉体。舅妈笑了,说,留下来有什么不好?他有手艺,那时候是讲手艺的,绿酒是个好东西,好东西得靠好手艺人。我点头。舅妈说,再说了,这里是小地方,大家都熟得跟一家人一样,谁还不知道谁呢。
舅妈说,莲子和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小城孩子,还有你爸爸、你妈妈,都在一所人民小学读书,哦,你不会知道人民小学,现在改叫二小了。舅妈说,莲子学习不好,人又瘦小,穿得也邋遢,大家都欺负她,我们几个人里,只有你爸爸帮着她。舅妈说这话时看着我,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冷淡的,那个人在我印象里只是黑白照片里的模样。
舅妈说,莲子为了讨好你爸爸,做过很多出人预料的事。
我其实并不关心舅妈说的事,我只是担心她的身体。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说,这些事我不爱听,反正你不能再去闹事了。舅妈还沉浸在回忆里,好半天才说,我不是闹事,只是想见莲子。我说,这不可能!人家是大老板,来咱这个小地方,周围那么多警察保护着,怎么会让你靠近?舅妈说,我必须见到她,谁也拦不住我!
舅妈的执拗让我无言以对,我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那好吧,我去帮你联系。舅妈笑了,她笑得那么开心,笑得我都有点心疼了。在我的印象里,舅妈总是苦着一张脸。
我对胖警察说,我舅妈就这么一个愿望,她喊口号也为了这个。胖警察听完我的话,脸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说,这个事有点难。我问,怎么难?胖警察拉着我到派出所门口,外面阳光灿烂,街上热得连条野狗都看不到。
胖警察用手抹抹脸上的汗水,吐口粗气,慢吞吞地跟我说,这次接待大老板的是省里的领导,这一路上来了谁、怎么安排,都由省里安排。顿了一下,胖警察指点着派出所的牌子,说,你看到了,我这里是幸福路派出所,我呢,只是这个小派出所的所长,我能知道多少大老板的情况?还不和你一样?胖警察的语气里透着无奈。可我没有被他的话打动,我说,那也不一样,你毕竟是警察,你总还有同事吧,总还有省公安厅的朋友吧,最少你可以帮我打听一下,这张金莲到底来了没有。胖警察吃惊地看着我,说,闹了半天,你还不确定张金莲过来了?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笑了,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她来了又怎么样?人家现在是大老板的亲戚,你舅妈呢,就是一个炸洋芋饼的老太太,这差距也太大了。
胖警察见我不说话,兀自伸了个懒腰,说,这几天累死了!他转身看着我,说,我看上去是比你有点权力,可你要知道,我跟你一样,只能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顿了一下,他用教训我的口气道,人啊,不能总觉得自己的事很重要,那不行!
或许就是他这话激怒了我。我说,你这话不对,自己的事不重要,什么事重要?听我这样说,胖警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我问,那你想怎么样?我说,我就想找到张金莲。胖警察也不耐烦了,问,你想怎么找?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帮我!你一定有办法。他愣了一下,接着大笑。
第二天我又去了派出所,没有找到胖警察,我跟外勤要了他的手机,打过去,胖警察一听我的声音就烦躁起来,说,小子,你怎么那么闲啊,你知道我一天接多少个报案吗?我这个月下了三十八次现场!我哪有那个闲工夫陪你?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我再打,他却不接了。
从幸福路派出所出来,我心里一点不幸福。
太阳很大,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懒散地走着。我拿不准要去哪里,只是顺着东风路一直走,走到一半,我才发现心里想去的地方是神州大酒店,就是大老板住的那个小城里最豪华的三星级酒店。
酒店门口停满了警车,进出的每个人都要被检查身份。我在酒店外面走了几个来回,就有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挡住我的去路,他问我在这里转悠什么?他操着很难听的普通话,一听就不是小城人。我没说话,转头就走,他又追问了一句,我却不想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