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街上的这幢老洋房,是许虹的父亲从她祖父——一个开“黄金汁”公司的老人家手里继承来的。老车问了我五次,我才告诉他什么是“黄金汁”。他听过后笑得相机都差点摔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佩服佩服”!
“民国前后的人真是文雅又有学问。”他抱着相机跑出去,把镜头对准了老洋房,说要好好的给这幢用“黄金汁”浇铸起来的老洋房拍几张照片,替它保存下来。
“买老洋房的钱虽然是许虹的祖父经营‘黄金汁’赚来的,但以前,老洋房里绝对没有半点‘黄金汁’的臭味。”我说。
“现在有了吗?”老车的嘴巴在镜头下面咧着,“不会一百年了才冒出来吧。”
普利街原来叫做柴家巷,一百多年以前,它只是这座城市的一个柴市,有点类似北京的菜市口或者珠市口,名副其实的一条市井小街。后来开埠,有人在西城的外墙上凿了个通向商埠的城门,取名普利门;柴家巷也就跟着改头换面,被叫成了普利街。为了弄清楚“普利”的意思,我曾经反复地做过一些考证,最后认为它最有可能是直译的英文“Please”的意思,译成中文大意就是“请”,或者牵强附会成“欢迎”。
“是它太老了,像人一样。人老了,身上就会冒出一股子一股子的怪味道。”
那个坐在石榴树下晒太阳的老太太替我回答道。她轮椅上的轮子在太阳下炫目地亮着,引诱着我前去。我努力地用意念的链条锁住了自己的双脚,坚决没让它们迈出去。
老太太是许虹的姨妈,她的儿女们也都去了香港。她不愿意跟着他们去那里住伸手就能摸着天的高楼,所以就被许虹安排着,住在了这里。我对这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没有丝毫感情,是我一直都在怀疑,她住在这里,无非是为了替许虹监控我的生活。许虹答应我继续住在这里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准往这幢老洋房里带任何一个女人。“带一次回来,你就必须离开这里,而且再也别想见到你最想见的人。”她威胁说。
她说的那个我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我的女儿。
没有办法,我只能答应她。谁让我既爱自己的女儿,又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呢。当年结婚的时候,我从没设想过中年以后的婚姻会出现意外的走向,所以就始终没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来,像老贾他们那些善于未雨绸缪的家伙一样,先准备好一处走投无路后的葬身之地。
女儿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她喜欢定期给我写信来。她知道我酸腐地喜欢手写的书信。她和我爱她一样爱我。这也是我唯一不愿意离开这座老洋房,想来为自己证明点什么的原因。
躺在塔莉以前睡觉的地方,我模仿着塔莉看人看物的眼神,看着老车在拍那根巴洛克风格的花岗岩廊柱。廊柱的颜色灰突突的,上面雕着些生动的花朵。
“我想去游会儿泳了,”我对老车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拍完。”
“你怎么忘了,你现在不能游泳。”老车趴在那里,脑袋和镜头仰起来,对着廊柱上的花朵嘀咕着,“应该想法往柱子上打点光才行。”
“我想去游泳了。”我重复道。
“说十遍也没有用,你暂时不适合游泳。”
在塔莉走丢之前,一年四季,每天下午,我都要去游泳的。有时候是从单位里直接去,有时候是从老洋房里出发,然后一直往东到护城河,再沿着护城河北上,到达大明湖公园的西墙外。这里的水都是从趵突泉和五龙潭里直接流过来的,还没有进入大明湖,河里的水清澈无比。重要的是,这里虽然有三条道路交叉经过,但靠近河边的一条小路由于路面狭窄,灯光暗淡,傍晚后便很少有车辆和行人打这儿经过了,极其安静,是一处泉水游的绝佳之地。从老洋房里出发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带着塔莉前去。不过,一般情况下塔莉都不会下水,而是在河边上看着我一个人在游。只有喝了点酒特别兴奋时,我在水里大声地喊着“塔莉,塔莉下来”,塔莉才会跳下水,和我一起游上几圈。
老车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改成了蹲的姿势。他蹲在那里看着我说:“你别躺在那儿了行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我都要被你逼成抑郁症了。你过来看看我拍的这些照片,被你折腾着,现在都拍成什么水准了。”
“你无论拍成什么样,都没有给塔莉拍过一张。”我说。
“能不能先不说你的塔莉?让我安静地找找角度。”
老车还在寻找着掩藏在廊柱上的历史背景和花絮。不说塔莉,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会儿,除了塔莉,我什么都不想说。
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亮。进门之前,我又仰起头,朝天空看了一眼。老车执意要带我来的,是一个很有点神秘氛围的寂静之处,大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味。并且,比他之前给我形容的神秘,好像还要增加上几分的样子。当然,也完全可以这样解释:每个人对事物的理解和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
我给老车说过很多次,我没有病。难道一个人留恋夜色也是一种病吗?
老车说没病就算去见识一下有什么不好,别忘了你的身份是记者。我是听了他后面这句话,才同意跟他出门的。
老车奉命退出去之后,我才看清楚,在我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中医,他背后的墙壁上,一整面墙上,都是镶着铜质小拉环的暗红色药柜,暗暗地透着古色古香的药香。我对药柜本身什么颜色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药柜上那些铜质的小拉环,以及衔住它们的虎头符,它们在弥漫着药香的暗红色药柜上,分割着各种草药的身份。在虎头符和拉环的上方,是躲藏在药柜里的各种草药露在外面的名字——五味子、天南星、桑白皮、生地黄,像题壁堂戏院里早年挂出的戏牌,“咿呀呀——”一出戏里所有的光鲜和热闹,就都藏匿在戏牌后面了。
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观察了我一会儿,仔细地像察看着包浆在赌一块怀里藏没藏美玉的石头,看得我都转动脑袋满房间里找透气的亮光了,他才在昏暗的光线里摸过了我左手的手腕,开始了闻和问切。
房间里没有一扇窗子,唯一的一扇老式木门,也在老车走出去后紧紧地闭上了。光线黯淡得比我家里的能见度还低。我想老先生背后的药柜里要是有药的话,常年呆在这种阴雨天一样的房间里,一定会发霉的。
在老先生为我号完脉,移开手指的瞬间,我趁机又往四周围看去,才发现这间屋子里原是有窗子的,只是所有的窗子都被厚厚的窗帘遮盖住了。另外,除了窗子,还有一条通道,是通往其他地方的,我猜测着它是通往另一间类似这样的房间,还是厨房或者卫生间。
我在想另外那些房间里的光线,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因为昏暗,所以能够透着让人想入非非的神秘。我记得在塔莉走丢以前,我是不喜欢这种气味暧昧的昏暗的,总掩藏着某种不能见人的阴谋诡计似的。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我本质上真是个害怕被阴谋诡计算计的人,只是这一点,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许虹就是这么说我的。那当然是在她离开老洋房之前,她轻蔑地瞅了我一眼,声音同样轻蔑地说:“害怕我算计你是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些年一直在算计你?你一个上下精光的破记者,我算计你?笑话!”
我猜测她本来是想说我“吊蛋精光”的,只是后来出于她的修养或者某种我不能知道的原因,又临时改成了“上下精光”。
号脉过后,我被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带到了另外一个房间里。
我们是沿着我刚才发现的那条通道走的。我略略兴奋了一下:它果然通向另一个相同的房间,不是厕所,也不是厨房。跟前面那个房间里稍微不同的,是里面除了四面都是药柜外,中间已经拥拥挤挤地坐了好几个人。
我数了一下,加上我,正好是一个星宿的周期,七个。
我是最后一个。
老车介绍这位老先生的时候,曾经给我说过,说老先生每天只接待七位客人。他说的是客人,没有说病人,我知道他这样说完全是怕我忌讳。
房间中央是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面坐个黑色的大药罐子。药罐子里熬着药,药的香味正随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房间里飘荡弥漫着。现在我才幡然明白,我在另一个房间里时嗅到的药香,原来不是从老先生背后的药柜里钻出来的,而是从这里通过那条通道,飘过去的。我还一直担心药柜里那些药会发霉呢,看来我的担心总是多余的。
老先生熬的药不是让我们喝的。他让众人一一伸出双手去,然后按着他发出的指令,闭上眼睛,一只一只,一层一层,缓慢地,把手捂在了温热的药罐子上。我是最后一个,手只能放在最后一层,隔着别人的手温,感受着从药罐子里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在我的上面,是老先生的一双手,异常的温暖。
这是老先生独创的一种全息中药疗法,老车说过。这个全息中药疗法的场面,让我暗自笑了起来,它让我想起了电影《阿凡达》里那些画面:人与天地万物之间,都是可以通过心灵来传导和接通的。
我又想到了塔莉。
如果能找到塔莉的一根毛发,把它放进我的手里攥紧了,是不是我就能知道塔莉现在在哪里了:现在,有没有人举着石头,正在往塔莉的身上扔?
想到这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手从层层叠叠的手上抽出来,赶紧跑出去寻找塔莉。老先生一定是感觉到了。他在我的手上用力地向下按了一下,提醒我不要心生杂念:这是一项集体活动,其中一个环节断了,就将意味着所有的信息链都断了,整个过程就要宣告失败。
为了不去想塔莉,我让自己努力试着去想点别的。想什么好呢?最后还是想到了报社那两个喜欢骂老贾的女人。她们都很年轻,一个三十岁,一个三十二岁。一个没有结过婚,一个领了结婚证后还没举办婚礼,就离了。谁知道现在的女人都怎么了,三十几岁了,一点也不着急结婚。除了老贾,这两个女人见了谁都喊“亲爱的”。有一天,这两个“亲爱的”女人,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地钻进了潘多拉的盒子里,在里面筹划着打了一个赌,说要看看谁能最先把我这个整天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老男人搞到手。结局像一杯水那样清澈,一眼见底,还没等她们耍着鬼点子、狂轰滥炸着把我搞到手,这条消息就被我老婆许虹挖掘去了。她嘲笑我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然后顺水推舟地,跟那个勾搭已久的英国籍瑞士男人走了。许虹是一家进口药的药品代理商,那个英国籍的瑞士男人是他们这个亚太地区的老板。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差点疯了,把对许虹的愤怒一一转移到了办公室里两个“亲爱的”身上,每天想的都是去买一架高倍数的红外线照相机,秘密藏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拍出这两个“亲爱的”藏在衣裙后面的裸体来,给她们贴满楼层和网络,让她们体会体会,上帝的巴掌是怎么抽肿她们那张臭烘烘的小脸的。
后来想想,觉得她们行为的初衷并没有多大恶意,只是她们的玩笑,恰巧被一直寻找机会的许虹,天时地利地用了一下而已。所以,我也就慢慢地原谅了她们。她们却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说在我没开始新生活之前,她们绝不会去找其他男人结婚。而且,她们愿意随时做我的情人,随时和我上床,即便在办公室的椅子和桌子上做爱也无所谓。这次的问题当然是出在我这里,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们做什么,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象过她们的身体。从老贾的玩笑里,知道了那个瑞士男人的存在之后,我就对所有女人的身体都没有兴趣了。
老先生的手从我手上移开了。他是听着从某个位置传来的一声响亮的钟声,移开的。真感谢那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
根据老车之前的介绍,老先生的手移开后,中医全息疗法的过程就基本上结束了。果然,老先生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依次捏住我们每个人已经僵掉的腮晃了两下,说效果不错,明天还是这个点过来。
往外走的时候,老先生接诊那间屋子的门和窗子都打开了,屋子里明亮得刺目,他椅子后面药柜上的虎头符、铜环、连同贴在药柜上的各种草药名字,一概都看不见了。一位穿着雪青色吊带衫的年轻女人在门口的竹椅子上坐着,肩头上披着弯弯曲曲的金色长发,她小巧玲珑的脚边,放着老车描述过的那个漂亮的青花瓷罐子。老车说过,老先生给人看病从来都不收费用,但是客人在接受完他的治疗,往外走时,往往都会过意不去,想表示点心意,他们就会主动往摆放在门口的一只青花瓷罐子里放点钱。
“当然,放一张两张不少,十张八张也不多,都是随客人自己的意。”老车说,“老先生是我多年的忘年交,你出来的时候,放一张意思意思就行了。”
往青花瓷罐子里放钱的时候,我蹲下来弹了一下罐子,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是元青花吗?”那个年轻女人没有回答我。
站在门口的老车也没有回答我。他往门外看了一眼,笑着对我说:“我说得不错吧?就是得健康地活着。健康才能意味着一切。明白吗?一切!”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现在,“一切”这个词,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性和联想意味了。塔莉已经走失了。而在那幢阴气重重的老洋房里,这几年,一直是塔莉和我在一起,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