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内心曾有那么一丝丝不良的愿望,在我休假期间,院里最好出点什么事,出点让院长练中玉小小难堪一下的事,好让她悟一悟世事维艰,人心难测的大道理。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这回的事出大了。练中玉的难堪也大发了。
据张文后来给我讲,那天一清早,市局大门口就陆陆续续开来了十好几辆中巴车。车上下来的男男女女都整齐划一地穿着欧亚铝业公司的工作服。不一会儿,大院里就聚集了二三百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是民生部门,平日里打工的人出出进进并不稀奇。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整个大院里亮汪汪地一片蓝色,着实让人有几分惊诧,继而让人生出几分担心。我们局所有的科室和二级单位都在这个大院里,为的是方便群众办事。这些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只顾在院里吵吵嚷嚷,却并不见有为头的人找哪个部门反映情况。大家反倒坐不住了。就业的、培训的、监察的、社会保险经办机构的,当然也有我们仲裁的,所有工作人员纷纷从办公室里走到走廊上楼道。大家望着院子里这一大群人,却只能窃窃私语。后来有人报告了局长。局长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了看楼下的人群,不免焦躁。局长一关注,局办就不敢怠慢。局办主任亲自出马来到人群中仔细询问,了解到的情况却语焉不详。只知道这些人确实都是欧亚公司的,要找劳动局打官司。问到底要打什么官司,说是劳动争议。问是什么内容,回答是要等王律师来。再问就什么也不答了,一个个微笑着看着主任。工人阶级到底是纪律最为严明的阶级,有了头绪事情就好办了。局长听了主任的汇报,大手一挥,你打电话让劳动仲裁院的练中玉出面处理。
一身职业套裙的练中玉不能再坐壁上观。她走下楼来到人群中,她问到的情况依然是要打官司,要等王律师来。这可让人心急。要在平时,练中玉就会满面春风地把当事人迎上楼去,让在办公室里坐下,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来,然后开始和颜悦色地询问案情,介绍有关法律规定。她的态度总是让来访者感到温暖,平添了几分能打赢官司的信心。这回却不行,仲裁院那栋小楼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练中玉既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甩下这些人独自回办公室,这会被人看成是不作为的。她只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这年头,不作为可是个大大的不是。何况这个时候,局长说不定正时不时地从窗帘后探出头来关注着自己呢。好在这些人既不打标语,也不喊口号,更没有人去堵市局大门。全局的办公业务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工作人员们见有人理手,就都缩回自己的办公室,不再去操这份闲心。
正在练中玉香汗淋漓地在人群中乱转的时候,一个秃头黑胖子分开众人来到了她的面前。练中玉认得他是秉权律师事务所的王定平。你怎么才来?练中玉的气不打一处来。对于律师,练中玉就可以不那么客气了。毕竟这些人平时都靠在仲裁院帮人打劳动争议官司讨生活。王胖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仲裁申请书和一大叠各类材料来递给练中玉。练中玉一边翻着材料一边说,走,到办公室里再谈。
到了办公室,练中玉却没法同王定平谈下去。王定平的仲裁申请书简单明了,申请人一共有三百三十二人。他们指控欧亚铝业公司让他们每人缴纳了五百到一千元不等的风险金,没有按时足额地为他们缴纳各项社会保险费。因此,他们提出申请,要求解除同欧亚公司的劳动合同,退还他们的风险金,按时足额为他们缴纳各项社会保险,同时按规定支付给他们经济补偿金,要求市劳动仲裁院依照《劳动法》、《劳动合同法》依法裁决,还他们一个公道,以彰显法律的威严。
看完申请书,练中玉把王胖子晾在一旁寻思开了。她不知道这个案子该接还是不该接。按照申请书上所列的事实和理由,这是一个严重侵害劳动者合法权益的大案。要是一两个人的案件,练中玉二话不说就接了。但欧亚公司是襄南有名的招商引资企业,市委市政府挂牌重点保护。案子接了之后怎么办下去?练中玉心中没底。如果不接,眼下这么多的人站在大院里火烧眉毛如何打发就是一个大问题了。练中玉不敢多想,放下申请书就叫张文。张文应声来到。练中玉说,黎院到哪里去了?
休假了。
我知道休假了,打电话找他。
您不是保证黎院长休假期间不同他联系的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个。
张文挨了批评不敢再回声,回到自己办公室开始打电话。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黎院就是本人。黎白华,襄南市劳动仲裁院副院长。在练中玉院长领导之下工作,被称呼为黎院是出于别人对本人的尊重。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双手端着一只木盆从河埠头往母亲家走去。木盆里盛着半盆清澈的河水。河水里养着十几条三四寸长的土憨巴鱼。这些鱼是我刚从河埠头底下摸来的,是我一早晨的劳动成果。我知道电话是张文打过来的。我休假用的这个专用手机号,除了我老婆外就只有张文知道。我成心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行踪,特别是练中玉。这样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躲在距离襄南城区不过十五公里的老家休我的年休假,服侍几天我年迈的母亲,也顺便捉一捉这些生活在河埠头底下憨头憨脑的土憨巴鱼。这种鱼是我们东荆河的特产。它虽个头不大,但肉体肥厚,煮出汤来味道鲜美。最好玩的是它总是生活在河埠头下,为的是把人们淘米洗菜泼洒出来的杂物作为自己的口中食。
我不接电话。我想张文要是有急事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打下去的。果然,等我回到家,把装鱼的木盆放在正在屋檐下晒太阳的母亲脚下的时候,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我不能不接了。张文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把欧亚公司职工聚集市局大院的事说了个一清二楚。张文说练院的意思,让你马上回院里。我说我在休假呢,在外地。张文说师傅我知道您就在南湾。张文一叫师傅,我就知道这次休假又泡汤了。但我不能就这么乖乖的回去,人得有点价值有点尊严不是。我说家里有练院坐镇,犯不着要我拿什么主意。张文说关键时刻,母的管什么用?看样子,这家伙急了,口无遮拦的。我说,你瞎说,还要不要服从领导了?张文说,我不和你说了,请练院和你通话。不一会儿,练中玉那明显装出来的嗲声就从听筒里传过来。黎院吗?在哪里逍遥呢,也不想我们。
我说,想是想,可惜我没有那么长。
老是这么没正经,练中玉就此露出了本相,马上回来吧,家里都火烧眉毛了。
我说,大不了就是一个案子,有什么呀。
练中玉说,案子大了,你看院里能招架过来吗?她说的是实情。我们说是一个仲裁院,加上司机、书记员不过六个人。真正能办案的也就是我、练中玉、张文。我一犹豫,练中玉又来了。怎么,还记我的仇吗?小妹给你赔礼了。如果嫌不够,到时请局长做见证人,我给你举办一个道歉仪式。
我说,行了行了,你少来。她提到局长分明是在压我,但我也不得不服。隐藏在女人嗲声里的威逼是最可怕的。我给她表态马上出发。她又换成一副笑脸,又是向我道辛苦,又是让我注意安全。末了还说,我等着你哟,拜了一声挂断电话,像一个怨妇等待着情夫。
我得向你交代一下我同练中玉的所谓过节了。我们仲裁院的前身是局机关的仲裁科,我就是那个老仲裁科长。这几年随着《劳动合同法》、《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的出台,劳动争议案件大幅度上升。客观情况要求劳动争议工作实体化,仲裁科也就升格成了仲裁院。仲裁院成立的时候,上级把市总工会的女工部长练中玉调到仲裁院担任院长职务,加强对劳动争议仲裁工作的领导。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不是对没当上院长有什么情绪。真的,我没情绪。我自认为我是一个业务性的干部,让我继续干我的业务工作,当这个副院长,我心满意足。至于院长,那是一把手,那是需要驾驭全局有领导才能的。我自己没有这种能力,情愿被人驾驭,女的也行。你也不要认为练中玉是个女的,人也漂亮,就推断她是凭某种说不清楚的关系上来的。练院长的成长经历很正常,大学毕业,到一国企上班担任工会干事,因能说会写,敢于为职工仗义执言,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被调到市总工会工作,然后慢慢熬年资升为女工部长。在女工部长任上练中玉算是出尽了风头。她在女工维权方面办了一系列在市内外都有影响的案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曾带队在全省职工劳动法规竞赛中一举获得了一等奖,为市里争得了荣誉。后来还被选拔参加了全国职工劳动法规竞赛。所以选她担任市劳动仲裁院的院长不容置喙。就是这样一个我认为非常合格的领导,我却同她不能搞好关系。我们在工作中,也就是在办案过程中常常发生矛盾。就比如我休假前刚办结的一个工伤案件,练中玉就对我很有意见。上星期五的案件评查会上,她就批评我,说我不注意自己的身份,一个瘸腿的工伤职工在办公室大庭广众之下给我磕头,给工厂的代表磕头,我没有及时阻止。
我辩解说,不是我让他磕头的,是他自己要磕头的。
练中玉说,他为什么要磕头?还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
这话点到了我的痛处。我无话可说。张文在一旁不服道,那人磕头不是求情,是闹事,是想得到更多的钱。
练中玉看了张文一眼,他不响了。她继续说,那是弱势群体,我们怎么能忍心看着人家那个头磕下去。
其实,我认为,这种受害者顺竿子爬,想多得到些好处的事,练中玉见到的应该不少。因为过分要求反倒连应得利益都丧失的实例也时有发生。既然她心里都明白,我就继续不吭声。
练中玉接着说,我们仲裁院就是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这种办案作风如果不改变,有损我院的形象。
我终于忍无可忍。我说,练院长,据我所知,这个工伤职工第二天就到我院领到了现金。临走的时候,拉着你和我的手热泪盈眶,连声道谢。好像没有对市劳动仲裁院留下什么坏印象。
练中玉噎了一下才说,无事防备有事,我们到底是窗口部门嘛。作风问题是我们的生命线。
这话很对。
我收好手机,才发现母亲周围照例坐着四五个婆婆。她们无一例外地手上做着针线活,口里拉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篇。每天早晨,母亲都让我把她那把清油油的藤编圈椅端到屋檐下,放上我给买回来的椅垫、靠背。然后,她颤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来坐在那儿晒太阳。不久,她的周围就聚集起这几个婆婆。母亲就很舒服很享受,我知道母亲是因为我回来休假给她长了脸。母亲从不在人面前炫耀我从城里给她带回来的好吃食好衣物,她只需要我无所事事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就够了。我曾多次提出让母亲搬到城里去同我们一起住。母亲也去过一阵子,但不习惯。我的孩子上了大学。母亲说我们夫妻上班以后,把她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像坐牢一样。下楼来走一下,一个人也不认识,她不自在。她说,只要你休息的时候来看看我,不忘记咱家乡的人,你就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我把鱼拿进屋,母亲也跟着上来。你要回去?
嗯,单位里有急事。
你抓的鱼也吃不上了?母亲显然不太满意。
您留着慢慢吃吧。
母亲不再说什么,忙着帮我收拾东西。我上了车要关上门的时候,母亲又抓住我的车门说,湾东头的贵生你认识不?
我说,哪个贵生?
田贵生呐!小时候你到城里上中学,老是追你自行车的那个鼻涕佬。
我说,怎么了?
听说从竹跳板上摔下来了。他听人说你回来了,早晨托人捎信回来说要请你关照一下。捎信的就是隔壁的珍伯妈,你小时候最喜欢抱你的那个。喏,还在门口坐着呢。
看我皱了皱眉头,母亲又说,哎哟,蛮造孽,夫妻两个结婚十几年了,一直在城里打工,一男半女也没生下。这摔了腰也不知道还做不做得了重事,也不知像我们这么老了之后么样活。你方便的话就关照一下,乡里乡亲的。母亲说了一大篇。
这是做人的大题目,应不应承关系到孝不孝顺的问题。我发动车子说,我知道了,您回去吧。
我驱车赶回仲裁院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下班的时间。大院里,欧亚公司的工人们依然未散。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抽烟,说闲话。墙角处甚至有人席地而坐,打扑克,斗地主。我刚走进练中玉的办公室,就听到王胖子说,练院长,您得给我一个准信啊。
练中玉以手支颐说,这不正研究吗?
那得研究到么时候?现在秩序还好,等一会儿你们局长要下班了,底下这些人还不像炸了营一样。
你就巴不得炸营,我决定要给王定平一个下马威。
王定平回头一看是我,换了笑脸,黎院,那我可不敢。
律师就是这样,像弹簧,有点理,一蹦三尺高,有压力,马上服软,都是利字作怪。我说,你不敢?你就在这么做。王律师,你难道不知道《调解仲裁法》规定十人以上的劳动争议可以选举代表参加仲裁活动?你让三百多人都来递交申请除了哗众取宠,就只有给仲裁委员会施加压力这么一个目的。
王定平赔笑说,黎院,哪有您说得那么严重。
我说,严重的还在后面呢?我问你,这三百多人怎么来的,给厂里请了假没有,这么多人出厂,影响了厂里的生产任务没有?如果违犯了厂里的规章制度,这些人受到厂里的处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你如何对这些人负责?
王胖子坐在那儿泄了气。我这才调头向练中玉点头致意。练中玉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王胖子怏怏的站起来说,黎院,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说怎么办呢?
怎么办?你把人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