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总得帮我圆圆场,我求您了。
我说,你先下去,一会儿练院长要去跟大家讲话。王胖子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练中玉还在用眼神询问我。我说,二十九条。
哎,真是忙人无计。你看我连基本程序都忘了。练中玉站起身来,忘情地握住我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黎院,多亏你及时赶到啊!
练中玉明显是在说假话,她怎么会忘了基本程序?她分明是怕自己会承担什么责任。现在好了,现在是集体决定了,她也只好如此了。我笑说,为了握住领导这温暖的手,不及时不行呐。
练中玉一飞眼神说,看看,又邪了。
练中玉又恢复了风风火火的神态。她让一个书记员从局办借来半导体喇叭,推开二楼走廊的窗户,对着楼下的人群讲道:欧亚公司的工人同志们,我是市劳动仲裁院院长练中玉。你们的律师王定平已经把你们的仲裁申请书递交给了我们。你们的要求我们已经作了初步的了解。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第二十九条的规定,我院将认真研究你们所反映的情况,在五个工作日内正式通知你们的律师是否受理此案。现在请你们回去耐心等待。
练中玉连续说了两遍。我下楼对王胖子说,你不如趁此机会以车间为单位选举代表,然后分头带回。以后要是有仲裁活动,就请这些代表参加。我警告他若因他违规操作影响了公司的正常生产经营,或者违反了有关游行示威的法律法规,后果由他自负。
选举代表意味着可能存在下一步的仲裁活动。王胖子如蒙大赦,满口答应。一阵忙乱以后,他果然选出代表,把工人们带出了大院。
人还没有全部散尽,练中玉又犯起愁来。黎院,这个案子我们到底怎么办呢?我说,矛盾上交。
怎么上交?
按照规定,这个案子我们是要立下来的。但是,如果上级有别的什么考虑,那自然也就有别的什么处理办法。
练中玉恍然大悟:事不宜迟,我马上找局长汇报,他是仲裁委员会主任。
练中玉在楼下截住了正要下班的局长。要不了三言两语,她就兴冲冲地返回了。
我问,局长怎么说?
局长说下午找分管市长汇报,练中玉说,这是我的主意。我给局长说,这么大的案子我们是第一次遇到,恐怕在全省也少见,必须让市领导知道,再说,上午这么多人聚集在劳动局也该主动向市政府汇报,免得市政府过问。我这么一说局长就同意了。我内心感慨,练中玉真是干院长的料啊。
下午,局长和练中玉去给分管市长汇报。因担心市长询问某些技术问题,特意带上了我。
事情非常顺利。群众集体上访是大事,分管市长很快就拨冗接待了我们。练中玉简要汇报了案情。分管市长问,你们准备怎么办?
局长说,单从法律角度来说,应该立案办理,但担心影响到招商引资环境。分管市长说,依法办事就是营造最好的招商引资环境。
练中玉说,您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
分管市长说,你这么快就表态,我就很不放心。招商引资毕竟重要。我送你八个字,依法办案,谨慎操作。
分管市长见我们都神情严肃不声响,就又说,要选派精兵强将办理此案,把它办成铁案,让别人没有话说。他说着看了我一眼,问,你是仲裁员吧。
局长赶快介绍,这是我们仲裁院的副院长黎白华。
分管市长说,看来你是有经验的,要走好这条钢索。
我只得表态,我们一定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来办理此案。
这就对了,分管市长赞了一句,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特事特办。一回到局里,局长就临时通知召开仲裁委员会全会,一个议题,通报案情。同时成立了由练中玉、我、张文三人组成的合议庭,练中玉任首席仲裁员,张文兼任书记员。局长又强调一番重要性、必要性,再次传达了分管市长依法办案,谨慎操作的八字指示。散会。
列席完仲裁委员会全会,我和练中玉分别翻阅案卷。张文负责办理立案手续,一直忙到天黑,大家才揉着疲惫的肩腰下班。
我开车回家的路上,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不料她晚上有应酬不能按时回家。想买点东西回去给她一个惊喜的心情也没了。泊好车上楼,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突然见到楼梯转角处蜷曲着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倒吓了我一跳。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一直看着我。我径直走到我的家门口警觉地开门。那男的才开口喊道,你是白华哥吧。
我问,你是?
那女的抢过来回答,他是贵生。
哦,田贵生,早晨母亲说的那个事来了。你是南湾的田贵生,我确认了一遍。是,是。他不住地点头。那女人也说,我是他屋里的,我叫王腊英。
我说,你们找我那就到家里说话。田贵生站了起来,原来他拄着双拐。王腊英则提着一只蛇皮袋子,里面扑棱着几只鸡。到了门口,两个人看看自己的脚,高低不肯进屋。我说,你们不进来,怎么说话呢?两个人也不穿我递给他们的拖鞋,脱掉鞋光着脚走了进来。
王腊英说,这鸡?
我客气道,还买什么鸡呢?先放在门边吧。
王腊英这才放下蛇皮袋子扶着田贵生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王腊英说,白华哥,我们来找你,是因为贵生他被人欺负了。一句话未说完,她哭了起来。田贵生也垂下头揉眼眶。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王腊英说,本来我们都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中央华府打工,我做饭,贵生做泥工。今年春上,就是三月初四,贵生下工从上面下来,不知哪个短命鬼把竹跳没有扎牢实,贵生一上跳,竹跳就垮了。人就生生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当时就人事不知。呜呜呜……王腊英哭个不休。
我劝她别哭,她就是止不住。我说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啷个给你帮忙呢?她这才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材料来抽抽噎噎地说,这,这状纸上面都写着,麻烦你看看。
那是一份仲裁申请书,写的也简单明了。大意是说田贵生受伤以后,建筑老板关某把他送去了医院。前后一共只出了两万元住院费,就不再管田贵生了。现在医疗尚未终结,就要求医院把田贵生赶出去。因此要求劳动仲裁院依法判令关某支付田贵生的后期治疗费、医疗期工资、护理费、营养费,以及因工致残所应享受的一切待遇。我看了看,田贵生的委托代理人的姓名栏里,除了王腊英,还有一个律师王定平。又是那个黑胖子,怪不得申请书写的这么条理分明。
我说,你们这事归我们院里管,但在家里收你们的申请书不合适。你们明天让王律师带你们到院里去找我。
一听说我愿意管他们的事,王腊英说,白华哥,这事我们就靠你了,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
我说,好,好,我尽力而为吧。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要告辞。我说我来做饭,吃了再走。两个人一听更是急着要走。我送到门口,提起那只蛇皮袋子递给王腊英说,事情我尽力办,鸡你们带回去。贵生受了伤,正需要营养。王腊英高低不接,和我推拉了好半天。最后我说,我不是跟你们客气,今后事情办好了,贵生的伤好了,你们再来谢我,我一定接受。夫妻两个见我这么说,才提起蛇皮袋子,相互搀扶着千恩万谢地道别下楼。我叹息一声关上了房门。
既然是作为一个案子来办,人数再多,它也只是一个案子。按照规定的程序走就一定没有错。张文带着书记员把案件受理通知书送达到两边当事人。欧亚公司的工人们首先高兴了。王定平来给田贵生工伤案办理立案手续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和我说起欧亚公司工人们的反映。他说工人们都在商量将来送给仲裁院的锦旗上是写维权先锋还是写为民请命,我只是哼了一声。所谓工人们的兴奋其实是王定平的兴奋,这种重大群体劳动争议能够顺利立下案来就是他的胜利。这充分说明他的策略起了作用。王定平的阴险之处在于他是用这高帽子来探仲裁院的底,依照我的反映来判断他代理的官司有几分赢面。这样,他就好算出他在这起大案代理中能实实在在地捞到多少律师费,我岂能被他糊弄。
我说,王律师,是你让田贵生去找我的吧。
王定平嬉皮笑脸地说,我是看他实在太可怜了。
看他可怜你就把我放在火炉上烤?让他们给我送鸡也是你的主意?
您秉公办理就行了。
我说,我当然知道秉公办理。王胖子,只是你再要干这种事,我就要向律师协会和市司法局去反映了。
是是是。他当然知道我的话中称呼的王胖子而不是王律师,这话就不是太当真。但我如果不这么半真半假地敲敲他,他就会越闹越出格。
欧亚公司的反映却出奇地冷静。收到案件受理通知书之后,公司既不在规定的时间里提供答辩,也不举证,只是派一个小姑娘送来了公司的法人代表证明,代理律师的授权委托书。当然,这并不违反规定。我们合议庭第一次集体研究案情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欧亚公司有些奇怪。张文说,他们甚至都没有派一个稍微像样点的负责人来我们院拜访拜访。
我笑说,拜访你干什么,请你吃饭?
练中玉说,哎,黎院提醒的好,这个案子,我们一定要洁身自好。市委市政府,社会上的各种人都盯着呢。
张文伸了伸舌头。
练中玉从案卷里拿出公司的代理律师授权委托书说,这个费律师我怎么没听说过?她再仔细一看,原来费律师是省城一个律师事务所的。
张文解释说,欧亚公司隶属于总部设在省城的欧亚投资集团,是我们市招商引资引到市里来,他们在购买原市红光铝材厂的基础上办起了新的欧亚铝业公司。这个费律师兴许是欧亚总部的法律顾问。张文一提,我们就都想起来了。市属的红光铝材厂是东荆镇的一个乡镇企业,建厂后一度很红火,一度甚至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作为全省唯一一家上市的乡镇企业,出尽了风头。但好景不长,由于融资进度过快,发展头绪牵扯太多,很快衰败下去。欧亚集团购买它,是看中了它上市的招牌。证券业内称之谓借船出海。
我说,这么说,欧亚公司是有来头的。
练中玉说,不管它来头有多大,谁违反了法律规定,我们就纠谁。
练中玉这么说,我就不好再说下去了。
看来,作为首席仲裁员,练中玉的心证已初步形成。必须承认,王定平的基础工作做得十分扎实,三百三十二个申请人,每个人的基本情况,什么时候到欧亚公司上班,干什么工种,上年度和今年以来每个月的工资额,缴纳各项社会保险的费率、金额,起止时间,一项一项都制成表格。欧亚公司的历史沿革也从工商部门复印来资料,然后附上说明。最直观的是部分收款收据,显示工人们确实被收取了风险金。通过到市社会保险局、医保局、就业局调取欧亚公司的有关参保资料来看,欧亚公司的各项社会保险费的缴纳确实存在较大问题,时间和人数都不整齐,特别是失业保险费是年初才全员参与的。练中玉说只要申请书中所列举的理由有一项成立,申请人所希望得出的结果就一定会出现。
整个案子的脉络理清了,按说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不料张文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头呢?
练中玉说,你认为哪些不对头?她心里也疑惑。
张文说,这么大的案子是不是太简单了。
练中玉说,那要看是什么结果。她略为思忖了一下,又说,结果就是厂方退还给工人风险金,支付给工人经济补偿金,按时足额地为工人缴纳各项社会保险费,然后双方解除劳动合同。
我说,这个结果好吗?
练中玉说,有什么不好,这些为富不仁的人就是要让他们吃点亏。
我说,这不过是个表面的结果。
练中玉说,还有什么深层次的结果?
我说,最终的结果就是公司因此而倒闭,工人失业而且再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练中玉说,有那么严重?
我说,你想,欧亚公司全体职工共计七百人,申请人差不多要占到职工总数的一半。一旦出现你所说的仲裁结果,工人与公司解除劳动合同,公司的生产肯定会因此停产。要知道欧亚公司地处小小的东荆镇,类似的工厂没有第二家,公司的各项工种又多多少少都是技术性工种,公司到哪里再去找这么多有技术的熟练工人?这些有技术的工人又到哪里去找适合于自己的工作呢?这样的结果其实是一个双输的结果。
练中玉一听,怅然若失,这岂不是要我们仲裁院受夹板气,成为欧亚公司的千古罪人?
我摆了摆手说,这样的结果我们当然要尽可能地避免。其实,申请人的真实目的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这一次张文更急。
我说,这不过是王胖子玩的玉石俱焚的把戏,目的是压厂方出血,等到工人们取回风险金,甚至得到一部分经济补偿金,王胖子的律师费到手,他就会见好就收。双方的劳动关系就会继续维持下去。
练中玉说,你倒是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们当然也巴不得出现这样的结果。只不过我们仲裁院的工作难度就不知有多大了。况且公司不派得力的人参与仲裁活动,眼看就是不配合工作。
我说,这不怕他,不管公司目前什么态度,我们按照法定程序演绎过程再说,真正着急的不应该是我们。
练中玉说,你的意思是按照那个双输结果审理再说?
我说,人家这么申请,我们也只好这么审理,这是法理。
练中玉说,前面是地雷阵也只好趟一趟了。然后她就安排张文草拟庭审提纲,拟好后再开会商定。练中玉又对我说,黎院,这个案子是大案,虽然我们成立了合议庭,大主意由你这个军师拿,具体事务还是张文办理。最近的其他案件,就只有请你多操心了。
人家这么抬举我,我当然点头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