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没有儿子旋子的消息,妻子余春兰就准备越狱。作为丈夫的张富贵,已经走投无路了。
张富贵侦察到县政府有个后门。后门外种植的一大片葡萄树正在开花,淡淡的花香似有似无。张富贵在葡萄园里躲了整整两个小时,穿制服、挂袖标的保安还没有走开。张富贵看看日头,早过了上班时间,他已经排不上第一名了。
张富贵非常懊恼,县信访办接访已经进行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前面两天,张富贵都排在第一名,但他上访的事儿根本无法解决。接访的人反复说,都已过了新千年,你的儿子也丢失二十四年了,但总是没有线索,我们现在立案也好,出警也好,还有什么用呢?
可张富贵依然不屈不挠地赖在上访室里。刚来的时候,张富贵还是讲道理的,但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他就跳起三尺高,对着工作人员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无德的家伙,你是不是人养大的啊?我儿子丢了二十四年了啊!政府不帮我找,公安不帮我找,我家破人亡了啊!”骂完,张富贵就地一滚,耍起赖来。
连续闹上两次后,张富贵就被保安拦在了门外。张富贵原本打算回家去算了,可是妻子余春兰在监狱里,口气十分强硬地对他说:“张富贵,找不到我儿子,我不怕把牢底坐穿!”
张富贵听得出余春兰的意思,她想越狱,杀掉最后一个仇人张晓春。
保安不让张富贵进去,但他看中了县政府的后门,他可以从葡萄园里爬进去。总之,就算天上下刀子,下石块,下火雷,张富贵也要钻到信访办去。他包里揣着一把小刀,迫不得已时,他要在信访办割腕自杀。
保安还是没有走,张富贵急得不能再等了。他破开葡萄园的篱笆,从树丛里钻出来,保安见了,果断上前按住了他。张富贵狂喊道:“救命啊,救命啊!”保安仗着自己身强力壮,说要把张富贵揪到治安室去。张富贵故意用力地挣扎,心想,若保安真的把他揪到治安室,他就能第三次进入县政府了。
两人争斗着,吵闹声很大,张富贵的包被扯落在了路中央。远处一辆乌黑的轿车沿着县政府的林阴小道开出来,张富贵看到对面驶来的小轿车,仓促间要抢回他的包,眼看着轿车冲过来,他来不及多想,扑了上去。
“嘎”的一声,小轿车紧急刹住了。张富贵的一只手闪电般抢回了包,惊魂未定地将包抱在怀里。这时,车窗摇了下来,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露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保安被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指着张富贵说:“他!”张富贵不能断定这个轿车上的年轻人是不是个说话算数的,但他坐的轿车绝对是县里最好的车之一。张富贵为了上访,到县政府门口来过上百次了,他认定坐好车的人一定是当大官的,于是,他一下子跪在轿车前。
见此情景,年轻人赶紧下了车,温和地说:“老人家,您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您告诉我!”张富贵看了一眼年轻人,只见他大眼睛,单眼皮,瘦长的脸,阳刚十足,是一个帅小伙。趁年轻人弯腰扶他的时候,张富贵还看见年轻人头顶发际处有两个旋儿。张富贵说:“我来找我儿子,父母官,你帮帮我吧!”
年轻人把张富贵扶起来,一群人从远处跑过来,吵嚷着围上来,七嘴八舌道:“李副县长,没伤着您吧?”年轻人说:“没事!没事!”这群人仍是众星捧月般地嘘寒问暖。张富贵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刚才飞身抢包时,他被小轿车碰到了膝盖,此刻非常痛。他揉了几下腿,疼得直咧嘴,听别人称年轻人是副县长,便顾不得疼痛,几步奔到年轻人面前,又一下子跪了下去,哀伤地说:“李副县长,我的恩人啊,你帮我找找儿子吧,我求你了!”张富贵猛然向地磕了一个头,只听“砰”的一声响,顿时额头流血。年轻人赶紧拉起张富贵,说:“老人家,别着急。今天是县长接访日,县长去市里开会了,我是副县长,由我代理。有什么事,您跟我说!”他的话音一落,张富贵两眼放光,忍痛再一次将双膝缓缓跪了下去,大叫一声道:“李副县长啊!我找不到儿子就要出人命啦!”
年轻的李副县长再次扶起张富贵,一行人来到了信访室。
今天是县长接访日,上访的人较平时多。见李副县长领着张富贵进来了,信访室的工作人员相互交换了一下目光。不一会儿,副县长被他们请到了里间,他们说:“李副县长,那个人叫张富贵,是个上访专业户,现在我们尊他为上访钉子户,昨天他又大吵大闹,在这里耍赖,被我们赶走了。”
年轻的李副县长皱了一下眉头,说:“噢,原来经常来上访的人就是他啊!没关系,我来问问。”
工作人员出来后,无可奈何地向张富贵介绍说:“老张,这位是我们的副县长李鸿,今天你不能吵闹,不能骂人!否则,叫保安把你抬出去扔了!”
张富贵连连点头,使劲儿地看了一眼面前和蔼可亲的李副县长,只见他个子高高的,一头乌黑的头发,有点儿天然的微卷。如果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也该和李副县长差不多年纪了。张富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鸿。李鸿说:“老人家,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
张富贵这才把目光从李鸿脸上收回来,慌乱地把肩上的包放下来,抓住包底往外倒,倒出了一大堆东西,都是上访材料。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纸里,拣出一张过塑的纸递到李鸿面前说:“李副县长,求你帮我找找儿子吧,他叫张陌阳,二十四年前,他被人卖了,找不到了,他今年应该二十七岁了……”
李鸿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这是一张黑白照片,过了塑的复印纸,已磨出了毛边,但孩子的面孔仍清晰可见。照片上的小男孩有两三岁,黑黑的眼睛,翘翘的嘴巴,眉宇间流露出顽皮的神情。李鸿对着照片浅笑一下,说:“孩子长得挺漂亮。”张富贵站起来,伸着脖子,看了看李鸿的头顶,说:“是啊,我儿子人见人爱呢,他后脑壳上长着两个旋儿,小名叫旋子。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你头上也有两个旋儿呢。”
工作人员撞了一下张富贵,怒目道:“你真是可怜又可嫌!不许在李副县长面前乱说。”
张富贵自知说错了话,望着李副县长唯唯诺诺地直点头。李鸿笑着摸了摸后脑壳说:“对呀,我也有两个旋儿,我妈也给我起了个小名,叫窝窝,意思是把我窝在家里,别让人偷走了。”
张富贵望着李鸿,目光闪闪地说:“我对不起旋子,他让人偷走了。”说着,他低下头,流着泪向李副县长讲述了他上访的前前后后。
原来,张富贵和余春兰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夫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高中毕业时,张富贵只考取了县师范学校,余春兰却考取了省城著名的医科大学。这对常人看来肯定会分手的恋人竟然闯过了世俗关:余春兰放弃了在省城大医院工作的机会,随张富贵来到了县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家庭的幸福成为事业发展的推动器,没多久,张富贵成了中学的王牌数学老师;余春兰年纪轻轻的就成为医院里的外科“一把刀”。夫妻两人前途无量。
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下了爱情结晶——儿子张陌阳,也就是他们的旋子。一家人幸福美满,其乐融融。旋子满三岁时,夫妻俩请来亲戚朋友给孩子办了生日宴。那天,旋子太兴奋了,玩得浑身是汗,不料脱了衣服后却受了凉。当天晚上,旋子发起了高烧。不巧的是,余春兰因遇到一个紧急的手术,到医院加班去了,张富贵只好一个人把生病的旋子带到余春兰所在的医院看病。
经过医生的问诊、开药后,张富贵把旋子放在急诊室门口的凳子上,叮嘱他不要乱跑,然后自己去药房取药。从旋子坐的地方到药房,仅仅相距二十多米。张富贵大约去了8分钟,等他回来时,旋子就不见了。
张富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余春兰做完手术后,接走了旋子。他找到余春兰的办公室,得知她还在做手术。张富贵的第二个反应是,旋子自己玩去了。因为旋子经常随妈妈出入医院,对医院的环境十分熟悉。可张富贵急急忙忙上上下下地找了个遍,都没看见旋子。医院里的人都认识旋子,可是都说没看见他。张富贵急了,奔出医院大门,只见车水马龙,不远处的316国道上,车来车往,他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富贵一口气跑到路边的车站,发现车是招手就停的,如果有人拐走了旋子,这一刻,就算他赶来了,也追不上了。
张富贵一路哭着跑回了医院,余春兰的手术还没有结束。张富贵发动医院里的一些人帮忙搜了个遍,厕所、花园、医院里各种柜子与大仪器后面,甚至连太平间都搜过了,就是没找到旋子。
丢了旋子,张富贵当即赶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说孩子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还说也许是孩子出去玩了,就算走丢了,也许会有好心人送回来。张富贵盼着民警的话是对的。等余春兰做完手术出来时,得知旋子失踪后,又累又急的她,当即晕倒在手术室外。
在旋子失踪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张富贵夫妇分头行动。张富贵骑着自行车,余春兰靠着两条腿,两人找遍了城区的大街小巷,从日出找到日落,从一条街找到另一个巷,都毫无收获。余春兰失望地回到家时,脚上的鞋早就跑掉了,赤着的脚底血肉模糊。
第二个二十四小时到来了。张富贵又报了案,请求派出所立案侦查。派出所说,除非提供线索,指明方向,他们才能去找,否则他们无能为力。张富贵从派出所出来,放眼一望,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他找不到方向。他哭着跑回来,余春兰又急得晕倒了。
全医院的人,全中学的人,都出动了,几乎把整个县城翻了一遍,可是旋子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地面上找不到了,人们怀疑旋子掉进了护城河,纷纷借来渔网到河里去捞。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余春兰,拔掉吊瓶,赶到护城河畔,死死地拉着渔网,不让好心的人们捞旋子,她不相信旋子掉进了护城河,大声叫道:“我的旋子活着,我的旋子活着!”
很长时间,派出所一直在关注着事态发展,只要有有关孩子的消息,都会立即告诉张富贵,但是没有可靠的消息。夫妻俩在城里贴满了寻人启事,电线杆上、商场门口、汽车上……都贴上了旋子的照片,那几个月,从县城到镇上再到乡里,寻找旋子的启事比“牛皮癣”还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张陌阳的小男孩失踪了。
两个月之后,旋子毫无消息,派出所那边也没有一点儿线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派出所民警分析,孩子十有八九不在本城,可能被人卖到了异乡。张富贵和余春兰齐刷刷地跪在民警面前:“求求你们,给我们立案,去找旋子吧!”派出所民警说,因为没有线索,不能盲目出警去找。
从这时起,张富贵夫妇就踏上了漫漫的上访路,到县政府去上访,要求公安部门立案寻找旋子。但是他们的要求都没有结果。
半年后,人们渐渐淡忘了旋子。张富贵夫妇拿出所有积蓄,开始到外地去寻找。哪怕是大海捞针,他们也要将他们的旋子捞回来。他们印刷了大量的寻人启事,沿着出县城的交通线路,一站站地张贴,先前攒下的几万元钱,全变成了贴在车站、旅店的寻人启事。但旋子真如掉进大海里的一根针,始终没有捞出来。他们简直不敢想象,旋子会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