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贵对李副县长讲述上访经过时,墙上的挂钟响了,打断了他的话,原来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信访办的一个大个子干部不耐烦地说:“李副县长,老张找孩子这事我们都清楚,他就是要公安局立案侦查。但这事我们与公安部门协商过了,公安局说没有立案侦查的先例,也没办法立案侦查,如果他们知道了孩子的下落,公安部门可以帮他们解救回来,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找到孩子的下落,何况孩子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
话音刚落,张富贵便破口大骂起来:“你妈的,你不是人,你们要是早帮我找,我的旋子早就找到了,要等到他二十七岁吗?”
大个子干部冲上去:“张钉子,闭上你的臭嘴,你要不是来上访的,我打烂你的嘴!”
张富贵毫不示弱,把脸凑上去:“你打呀!打呀!我张钉子现在只有半条命,找不到儿子,你们不打死老子,老子就吊死在你们县政府的大门口!”
“张钉子,亏你还是个老师,你哪像个有文化的人?”一个女干部指责道。
“老子没文化,老子就知道一点儿,没有旋子,再多的文化也白搭!有本事拿你的儿子去换点儿文化!”
说完,张富贵冲上去就要与人拉扯起来。李鸿拦住了信访干部,严肃地说:“群众有难处求我们,我们能不能解决是另外一回事,但起码要维护干部的形象。”他转而对张富贵说:“老张,你不要生气,他们工作忙,压力大。我看这样吧,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我请你吃饭吧,也没什么好吃的,就是到食堂吃个便饭。”
张富贵找到个台阶下,眼睛一亮,副县长请他吃饭,这还是头一回,他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李副县长,讨好地说:“李副县长真是大好人,谢谢李副县长!”
李鸿带着张富贵往食堂走去。
食堂离信访办并不远,闻得到饭菜的香味。能到食堂坐下来吃一餐饭,张富贵很是兴奋。寻找旋子二十四年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无赖、乞丐、盲流、杀人犯的家属,已成了他的代号,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了。信访办的人叫他“张钉子”;他多年前曾就职的学校,为了照顾他,每月给他开几百元的生活费,叫他“张乞丐”;他到派出所要求立案找旋子,和一拨拨民警吵了二十四年,他们叫他“张扯皮”;过去的老街坊们叫他“张可怜”;甚至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都不好意思再张口叫他一声老师,而是叫他“张那个”……今日有李副县长请他吃饭,他似乎又找到了做人的尊严。李副县长走得很快,张富贵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欢天喜地的,像主人领着一只撒欢的小狗。
食堂就餐的人很多,李副县长的客人自然引得很多人好奇。人们发现,李副县长的客人,竟是上访钉子户张富贵。这个难缠的主儿,二十四年来,在县政府门口打架骂阵是家常便饭,此刻却老老实实地跟在李副县长身后,被李副县长收服了。人们不由得向李鸿投去敬佩的目光。
张富贵进了食堂,左顾右看,很是得意。突然从餐桌下蹿出一条大黑狗,对着他龇牙咧嘴。张富贵吓得不敢动,黑狗“汪汪汪”地吼了三声。李副县长拍拍黑狗的头,狗好像受到了安抚,低头啃骨头去了。食堂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李鸿把张富贵安排到靠窗边的桌旁坐好,叫服务员送来了饭菜。饭菜很简单,一个不锈钢的大铁盘里,装着一堆米饭,一堆菜。张富贵现在身无分文,哪怕是讨来的钱,也会换成寻人启事,换成车票,去找旋子。此时食堂里坐满了干部,许多人都认识他,也被他骂过,都看热闹似的看着他,饥饿的张富贵还是忍不住捧过铁盘,顾不得斯文,风卷残云般把盘子扫了个干干净净。
张富贵的吃相引来更多目光,大家揶揄地笑。李鸿微笑着,叫来服务员,说:“给老张炒个青椒肉丝,多给点儿肉,再来一碗饭。记我的账!”
张富贵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李副县长,我……我吃饱了。”李鸿亲切而响亮地说:“吃吧,没关系,以后再到县里来,就到食堂来吃饭,我管你吃饱。”
张富贵没有想到遇到这么好的官,心想这找旋子的事一定有了谱,就说:“李副县长,这里吃饭的干部差不多都被我骂过,真是对不起大家。”说着,张富贵站起来,对大家鞠了一个躬。众人一片哗然。
李鸿微笑道:“以后有话多跟干部沟通,他们都是人民的公务员,会帮助你的。”
李鸿用一餐饭就化解了张富贵与县政府多年的仇怨。张富贵说:“我非常感谢政府。李副县长,你可以叫公安局帮我找旋子吧?你是副县长,他们一定会听你的。旋子肯定在中国,只要他们出面和全国的派出所联系,旋子一定能找到。”
李鸿说:“老张,吃完了饭,我们再说这个事。”
青椒肉丝端了上来,香喷喷地冒着热气。李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菜全倒进张富贵的盘子里,说:“多吃点!”
张富贵推让,热情地用自己吃过的筷子夹了一半儿青椒肉丝给李副县长,感恩地说:“您吃,这么多,我吃不了。”
李副县长说:“谢谢,夹一点儿就好了。”
张富贵把菜夹给李副县长时,特意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人们的目光闪闪烁烁地望着他,有不满,也有羡慕,总之,能够和李副县长共吃一盘菜,他感觉非常自豪。张富贵高高兴兴地低下头吃饭,李鸿也低着头吃饭。张富贵扒一口饭看一眼李鸿,李鸿低下头时,那两个旋儿就闯进了他的眼帘。看到旋儿,张富贵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旋子。张富贵的眼圈又红了。
李鸿低头吃着饭,没觉察到张富贵在偷眼看他。张富贵情不自禁地问:“李副县长,您今年多大了?”
李鸿抬了一下头,没来得及答话,旁边一个干部接上话,说:“李副县长才二十七岁!是市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呢!”
张富贵眼窝一热,李副县长跟他的旋子一样大。他停下筷子,看着李鸿。李鸿听到干部的恭维话,抬起头笑了一下,张富贵觉得他的笑容是那么遥远而亲切。张富贵暗想,这李副县长的笑容真像妻子余春兰。然而,张富贵又狠狠地揪了自己一下:想旋子都想疯了,只要是和旋子年龄相仿的人,看谁都像自己的儿子。
李鸿吃完了,放下了筷子。张富贵看了一下他的盘子,刚才夹给他的菜,他一点儿都没动,甚至连周围的米饭也受到了牵连,他宁愿吃几根白菜帮子,也不挑一点儿他的筷子夹过去的青椒肉丝。张富贵愣了几秒钟,心中隐隐作痛,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李副县长,怎么会是自己的儿子呢?
李鸿的确不是张富贵的儿子,他是市委书记李天明的独生子。他之所以对上访钉子户张富贵那么好,是他灵机一动后的决定。
李鸿的从政之路,是父亲为他开拓的。
为了培养儿子的雄心壮志,从李鸿上高中起,当局长的李天明就花费了很多心思。他外出学习参观时,常常带着儿子,说是让儿子参加社会实践。并且,李天明还暗地里到学校给老师送礼,让李鸿当班干部,想借此培养儿子当官的兴趣。就这样,李鸿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学校的各种活动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当官,让他感到快乐、充实。可是,就在李鸿以绝对高分考过了名牌大学的录取线后,他突然向父亲提出想上医学院,将来当一名外科医生。听到他的请求,已当上了市长的父亲竟当着他的面哭了。父亲撕碎了他的志愿书,说:“你要是当外科医生,爸爸妈妈就和你断绝关系!”
父亲重填了李鸿的高考志愿。那晚,父亲问他:“窝窝,你为什么想当医生呢?”李鸿说:“当医生好像是我做过的一场梦。我总是梦想着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拿手术刀的医生。”
儿子的这一句话,让李天明夫妇几天几夜都没能安睡。李天明要彻底粉碎儿子当医生的梦想。他偷偷地给儿子走了不少后门,但李鸿一概不知。李鸿从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已是市委书记的父亲让他考公务员,李鸿凭着自己的实力,从乡镇的办事员一路考到了县政府。两年前又参加县里双推双考副县长职务,他闯过了激烈的笔试、面试、复试。在最后一轮复试中,电视台要全程直播复试过程。复试的头一天晚上,父亲和儿子在书房里长谈了一夜,从国际局势到中央大政方针,从县里的农业产业化政策到招商引资,从做人处事到农民工的工资,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李天明给儿子恶补了一堂政治经济学课程。有了父亲补上的这门课,李鸿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之后,他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刺激的官场竞争,也彻底放弃了做医生的梦想。在父亲的关照下,他一头扎进了官场。
再过两个月,县里就要召开两会,换届选举新的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李天明很早就叮嘱儿子,要抓住机会,竞选县长。李天明还为李鸿分析了当前局势,虽然他是市委书记的儿子,但此时父亲作为市委书记更是要讲廉洁,免得落下任人唯亲的话柄。可县长的位置只有一个,很多人都削尖了脑袋四处活动。李鸿年轻,工作时间短,政绩不够突出,这是他的弱势;他学历高,工作踏实,这是他的优势。李天明授意儿子扬长避短,李鸿竞选县长胜出的关键不在政绩,而在亲民,只有亲民,才能赢得代表们的选票……
如今,李鸿把上访钉子户张富贵带到食堂吃饭,显然有他的政治目的。他想借机树立自己的亲民形象,多得几张选票。把张钉子带到食堂吃饭是他亲民举措的第一步。下一步,他准备帮助张钉子寻找亲生儿子。寻子认亲,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也是媒体最为关心的话题,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为一个普通老百姓找回失散二十四年的儿子,这将是一段佳话。如此恤民的人不当县长,还有谁有资格当这个县长呢?何况,他的身后还有父亲李天明这个大靠山。就算找不到张钉子的亲生儿子,也能让媒体替他大大炒作一番。
吃完饭,李鸿又把张富贵带回了信访办。张富贵还没有坐下来,就急着向李副县长继续讲述他找孩子的故事。李鸿把他的材料认真地装进了一个档案袋里,很显然,他对张富贵二十四年的寻子路并不感兴趣。他打断张富贵的话说:“老张,你已经上访二十四年了,你的事政府很重视,你把所有的材料都留在这里,我转到公安局去,叫他们一定为你尽力寻找。具体的细节你可以告诉他们。你看,还有这么多人等着接访,大家都很心急。”
张富贵见自己的话被打断,大脑有点儿乱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了一句:“李副县长,您叫我留在这里等旋子吗?”
李鸿微笑着,看了看外面排队等候接访的人,说:“我已经答复你了,并且我说到做到,说了帮你找就一定会帮你找。至于能不能找到,我不能肯定,但我一定尽力给你找,如果找不到,我们发动新闻媒体帮你找,只要旋子活着,我相信就一定能找得到。”
张富贵这次听清楚了,这承诺是从李副县长嘴里说出来的,一定重于泰山。张富贵“扑通”一声跪下了:“李副县长,二十四年了,你是第一个帮我找旋子的官啊!如果找到了我的旋子,我给你敲锣打鼓送锦旗!”
李鸿起身扶起张富贵,很亲切地说:“老张,你看看,都下跪好几次了。你年纪大,我年轻,按年龄,你是我的长辈,我担当不起呀!”
李副县长态度亲切,说话和气,张富贵满腹的话都涌上了心头,哽咽道:“李副县长,你听我说,我妻子余春兰还在坐牢,她杀过两次人,但杀的都是坏人,她判得很重,如果不找到旋子,她说还会越狱,还要杀人……”李鸿对余春兰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推托说:“老张,你回去吧,你的事我转给公安局后,我会督促他们帮你找。你妻子的事情,让监狱领导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她不在我们调解的范围内,我可能帮不了她。好吧,就这样!”
张富贵眼巴巴地望着李副县长,可李副县长已和别的上访者谈话去了,眼角都没有再瞟过他。张富贵意犹未尽地退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抬脚要走,李副县长突然叫住了他:“老张,我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你,你儿子的事可以直接找我。”
张富贵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受宠若惊地回过头。李鸿撕下一张纸,写了一行数字,递给张富贵,郑重地说:“你一定要记着,再不能到县政府来闹事了。记住了没有?”张富贵连连点头。
离开接访室,张富贵抬眼看天,阳光灿烂,春天已经到来了。他要立即赶到监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余春兰,不知余春兰会怎样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