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报纸曾争先恐后地介绍过郎朗和他的父亲郎国任,却很少有关于他的母亲的文字见诸报端。郎朗的父亲的确非同寻常,可以说,他一手把儿子推向了最显赫的位置,创造了一个神话。相比之下,郎朗的母亲则显得平淡多了。其实,在我看来,她作为一个女人为儿子成长所付出的绝不比丈夫少。
周秀兰是中国科学院沈阳自动化研究所的话务员。从一九九一年春丈夫带着儿子进京赶考至今,七个春夏秋冬,多少个不眠的日日夜夜,一个女人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守着他们的空荡而冷落的家——那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被她打扫得通透明亮,纤尘不染,每天只要一有空儿,她就打扫房间。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寄托。因为常常是她正在打扫房间时丈夫和儿子就突然闯进家门了,那份意外惊喜使她打扫房间几乎成了癖。每当丈夫和儿子欢天喜地归来时,她就高兴得不得了也由此劳累得不得了。可是,每当他们爷俩打起背包说走就走了时,她就会突然陷入一种深深的失落中。这种离别的时候有好多次了,应该说她经受了足够的锻炼和考验,但是,坚强的周秀兰却次比一次更脆弱了。尤其是这一次分手对她来说,内心经受了炼狱般的煎熬。
一提起八月十九日晚上到沈阳北站为他们俩送行的场面,周秀兰那双大眼睛就蓄满泪水。郎朗于今年三月份考取美国克蒂斯音乐学院后回来度假。这是七年来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呆得最长的一段时间。芷是由于在一起呆得时间长,分别时的痛苦就愈强烈。在别人眼里,郎朗完全是个大人模样了,尤其是迈着那份稳健的步子出现在台上时,谁会相信他是个孩子?但是,在周秀兰面前,郎朗总是满身稚气的。临行前的半个月,他就央求妈妈到北京去送他上飞机。她开始一口应允下来,可是后来她就不想去了。她知道儿子在沈阳举行的最后两场演奏会为何那么卖力气,不就是为了讨她高兴让她一同去北京为他们送行吗?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弹好琴,妈妈就会高兴的,妈妈一高兴,他提出什么要求妈妈都会答应的。可是,唯独这一次,妈妈却没有满足儿子的要求。儿子很不理解,其实,她自己也为自己所做出的这个决定而后悔不已了。
到沈阳北站送行的人足有六七十人。这么多人早早就守候在站台上,四处张望着焦急地等候着他们一家。可是,他们一家来晚了,在列车快要开动的十几分钟时,他们才赶到。时间太短促了,彼此只能握握手,什么离别的话也说不了。只剩下了眼泪,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发现眼泪真是个好东西。一贯活跃的郎朗头一次有点呆头呆脑地坐在车窗口。窗玻璃抬不起来,隔着块大玻璃周秀兰已经哭得泪眼模糊了。她盯着儿子,却看不清儿子的那双寻找她的眼睛。她知道儿子没有哭。儿子每逢这种场合都会哭的。娘俩一块哭。但是,他告诉妈妈了,他说他这一次绝不哭。
众目睽睽之下,郎朗真的没哭。他硬是憋着不哭,丈夫立在儿子身边,像段木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这两年爱哭了,他的眼圈红红的,谁都能透过窗玻璃看见郎国任那双哭过的眼睛。他在电视上露面时也是这个光哭不说话的镜头。他与别人不说话可以,因为这一瞬间的离情太浓太浓了,把所有该说的话都粘住了,甚至把眼泪都弄得太稠而不能从眼眶里舒畅地淌下来。但是,周秀兰深感委屈。她觉得他可以不跟任何人说说道别的话,却不应该不跟她说声道别!一别就得一年多,到美国去,那么遥远,他怎么一声也不吭就走了呢?
她的后悔从列车刚一启动时就开始了。随后,那车轮一声声都在切割着她的心。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被切碎了。她不仅后悔自己没有随车去北京机场送行,而且后悔不该那么执拗地跟丈夫赌气。其实,他们夫妻之间每一次吵架还不都是了为郎朗?过去为了培养儿子憋着劲儿吵架;如今儿子如愿以偿了,却还是吵个没完没了。在别人看来,她是多么幸福啊!拥有一个如此不得了的儿子!对于中国的家长而言,有什么幸福能够跟子女成龙相比呢?他们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只要能换来自己孩子的成功。他们认为这是值得的。为了孩子,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然而,有谁知道孩子成功了,可当母亲的又能得到多少幸福?能够跟儿子沾多少光?
的确,她也满足过、辉煌过、幸福过。那是跟儿子在一起的时候。走在任何一条街道,都会突然有人认出她的儿子叫郎朗;走到任何一座城市,她都会跟儿子一同享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每每到了那种时候,她就会感觉眼前是那么通明透亮,她就从心里往外高兴且难以自抑。不仅在国内如此,她去年跟随儿子应邀到日本演出时,她也到处享受荣誉。那时候她有多么满足啊!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恐怕连想一想到国外走走,都是一种奢求。多少人羡慕她,周围的亲友,单位的同志,还有那么多学钢琴的孩子家长,她相信,只要跟儿子在一起,就会永远享受殊荣,可以兴高采烈地走遍世界每一座城市。
然而,儿子走了。留下来的是空旷,是寂寞,是孤独,是失眠。儿子把这一切都统统给她留下来了。她觉得留得太多了。
在站台上的失落感还只是一瞬间。她很快抹去了眼泪,不失礼节地向前来为儿子送行的人一一道别。最难过的是她回到家里。当她从那个楼道拐弯处走下车时,她的心就迅速沉入了暗夜。她在黑暗中走着,路不长,顶多二十来米,她习惯了摸黑往家赶,因为她在单位常常倒班。这些日子,她常常是一拐进这条楼巷就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温存,于是,她就会陡生一股子力量,大步流星往家赶。那是一种奔头,一种希望,每天到了这种时候都是最有力气的时候,她知道家里有两个人正在盼着她回来。他们需要她,她为这种需要而深深地满足着。可是现在,这种满足不存在了,夜色的分量直接逼迫着她的胸口。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楼道,掏钥匙打开门——她明明记得临走时把灯开着,她怕自己回来时屋里太黑。可是,不知怎么,屋里的灯没有打开,在一团漆黑中她进了屋,没有恐惧只有委屈。
屋子太小,打开一个灯就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地毯陈旧了,那上边的花纹都被踩得模糊不清了。但是,她能够从这上头分辨出儿子的脚印;还有那个琴凳,凳腿就压在地毯边缘处,压出的小坑都被暗影填塞了。钢琴盖被盖上了,上边摆满了东西。有郎朗在星海杯大赛上获得的奖牌,也有郎朗过生日时亲朋好友们送的礼物。还有那盏台灯,此时和她一样孤独地歪着脑袋。台灯线路接触不好,郎朗每次弹琴都因为激情过于饱满而使钢琴整个颤抖得导致台灯断电……这台钢琴给她的记忆太多了。当初是管别人借钱买下的。那时候他们住在沈阳空军司令部的家属大院,那是些年龄相仿的父母住在一条长长的大走廊里。每家的孩子都不大,都是搞文艺的,吹拉弹唱,大走廊里每天都是热闹非凡,充满活力。其中一家买了钢琴,要培养孩子弹钢琴,其他几家迅速效仿。郎朗就是在这种氛围中开始了钢琴生涯。她记得儿子那时候长得胖胖的,两个小手厚厚的往键盘上一放,手背上一排小坑。人们管他叫小胖子。小胖子当时不爱上幼儿园,一去他就哭闹。她记得有一次他爸爸哄他穿新衣服,然后要让他上幼儿园。可是,他精明地扑闪着眼睛察觉了爸爸的阴谋,直往后缩着不肯穿,结果,朗国任一把抢抱过儿子,扛到肩头,像扛一袋子面粉大步流星往门外跑。郎朗拼命哭叫着:“妈妈,妈妈!快救救我呀!”她眼睁睁看着儿子悬空踢蹬的小腿,朝她扎撒着的求救的小手,她心疼极了。
不上幼儿园可以,但得有个条件,那就是得好好在家练琴。他们与儿子“签订”了协议。从此,儿子被牢牢拴在钢琴上。如果他弹得稍有问题,只要他们一说明天把你送到幼儿园去,那他就管保好好地卖力气弹。郎朗的确是那种喜爱钢琴的孩子。他一上琴就亢奋。在那条大走廊里,起码有二三个比他大,也比他弹得早的孩子。每当有一家响起琴声,马上就会有好几家跟上。大人与大人之间比,看谁家的孩子弹琴是块料;孩子也与孩子之间比试,看谁弹得快弹得多。在这种天天比试当中,郎朗的劲头儿憋得最足了。他每天第一个爬起来,连眼屎都抹不干净就一骨碌爬上琴凳,小手棒槌似地敲击着琴键,敲醒了这栋大筒子楼,也敲醒了这座宁静的大院。随后,才有别人家的孩子开始弹钢琴了。如果有一次郎朗没有抢到别的孩子前头,他会非常痛苦的。当母亲的最懂得儿子了:他就爱和别人比,比的人越多,他的劲头儿就越足。小时候,他弹琴的狂热,生生就是在那个大走廊的环境中比出来的。如果不是那条大走廊,如果不是那些人家都买钢琴,那么,郎朗会有今天吗?其实,当时买钢琴还有点犹豫,那时候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尽管买台琴才一千多元。但是,就是那点钱也是借来的……
往事历历在目,随便往哪儿瞅上一眼,都能勾起许多记忆。她不希望灯光把屋子照得太亮太刺眼睛。她只希望早早上床,闭上眼睛。她觉得太累了,她疲倦得不得了。但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昨天,在她的身边还躺着大儿子。郎朗回来这些日子,天天跟她在一起睡。常常是他那条大腿在半夜里扔到了她的身上,把她弄醒了。一宿下来,她总得醒个几回。她怕儿子热,更怕蚊子叮咬了儿子。沈阳今年奇特地热,而他们家的那个小屋更是热得不得了。一想到儿子胸前和后背那一片痱子,她就如芒在背。直到郎朗走的时候,那身痱子还没有消失。她很懊悔自己没有照顾好儿子。
总觉得还有好多天才能走,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可是,不知不觉中一晃就到了。闭目想一想,人的一生有多快呀!一年一年的,忽而上北京,忽而回沈阳,来来往往,七年过去了。全家人聚在一起时,她就拼命干活,她像台机器。她忘不了每次到了北京白纸坊那栋旱楼时,第一眼就能发现他们爷俩脱下的那一大堆衣服堆在墙旮旯,等着她来洗。没有洗衣机,全靠手搓,一天洗下来,腰都挺不起来还得做饭,好像一分钟也没有停闲过。她喜欢郎朗,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她的儿子,给她争了光,而且,因为郎朗是个情感非常细腻的孩子。她怎么累,他爸也不会说句感激的话,她是多么需要这种安慰呀,只一句就够了。但是,郎朗会说。郎朗特会哄人。就是有再多的劳累再多的辛苦,只要郎朗一哄,她的心就得以平衡了。郎朗时常会这么说:我妈多累呀,我爸贼懒!当两人发生口角时,郎朗大都站在她的一边,帮她的腔。这时候,她就是有再大的气,也愤怒不起来了。于是,她会幸福地回到沈阳,攒足了力气,下次再来干。她每月去北京一次,每一次都累得回沈阳狠狠地睡上几天才能反过乏来。
最让她着急上火的是儿子关键性的几步。考中央音乐学院附小时,她放心不下,频频往北京打电话。她本来想去,守在儿子身边,但是,又怕因为自己去了,使儿子分心考不好。就在这种焦虑中,她守着电话寸步不离。电话铃要是突然一响,她会激动地打个哆嗦。可是,她盼的电话总是迟迟不来。那时候她会觉得度日如年。怎么才能打发时间呢?她想了个办法抓阄。这个办法她屡试不爽。当郎朗第一次走出国门参加德国埃特林根大赛时,她在家里得不到消息急得抓阄。她制作了一二三等奖,然后,自己开始按着规矩抓。她在下手时紧张得很,手都打颤。她屏住呼吸,一咬牙抓起个纸团,抖抖索索展开来时,她眼前猛地一道光亮,是一等奖。她怕不把握,就再来一次,她一共抓了三次,三次都是抓得一等奖。于是,她确定无疑她的郎朗得了第一名。果然不几天儿子就从那边打来电话……
她还记得在儿子去日本仙台参加柴柯夫斯基大赛时,她做了个梦。梦见郎国任满头鲜血,她吓醒了。她将梦情告诉了郎朗的姑姑,姑姑会圆梦,当即抚掌笑道:妥了,这回郎朗又拿第一了。她问为什么?姑姑说,满头是血,那不是红透顶了吗?瞧好吧!随后,得到郎朗的好消息。自然,当母亲的要比别人更高兴。就好像是因之她做的那个好梦儿子才获得了第一名似的。
夜深了。她想,他们爷俩一定在列车上睡着了。列车该到山海关了吧?她迫使自己睡,她希望再能做个好梦。可是,她还是睡不着。她每次睡不着就会去想儿子。儿子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让她去想去思念去回味……
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到北京见到儿子时的情景,那是多么让人心热的一瞬啊!儿子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紧紧搂抱着她。娘俩就这样互相用力彼此搂紧,彼此都怕各自被分开。但是,母亲怕儿子过于沉溺而影响弹琴,就不得不装出冷淡来。她推开和他黏糊的儿子,急着要去干活。她像个定点保姆,等着她干的活儿多得干不完。望着凌乱的屋子,她感慨不已:一个家庭没有女人怎么行呢!
“妈,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儿!”郎朗把爸关在门外,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遇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儿子经常攒些悄悄话要跟妈妈说。有时候还故意拿五作六。周秀兰记得有一次郎朗挺神秘地把她叫一边说有话跟她说。郎国任见儿子的神情有点怪就往前凑,想探听虚实,可是郎朗却把父亲撵走了。郎朗那一次跟她说的是班级里的女同学跟他坐前后桌。女同学对他挺好的,常常帮助他,也常常跟他借橡皮用,结果同学们就说闲话了。他感到很苦恼,就想不搭理人家。但是,他觉得那样不好,就让母亲帮他拿拿主意。母亲告诉他同学之间无论男女应该互相帮助,该怎么接触就怎么接触,那是很正常的。
郎朗说:“那她下次再跟我借橡皮我还借她呀?”
“那得借!”
“要是同学说闲话怎么办呢?”
“那就让他们说去,你别在乎,说几回他们就不会再说了。”儿子听信了她的话。过些日子,儿子高兴地告诉她,同学们果然不再说闲话了。
这一次,郎朗要跟她说什么话呢?她从未见到小小的儿子竟这般严肃。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慌跳起来。
“什么事?快说吧!”
“妈,你得先保证别生气,也别骂我。这事你要是有呢,你就承认吧。没有呢,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行吗?”郎朗的眼睛睁得挺大挺亮。
“小小孩儿这么啰嗦,什么话不快点说。”
“那你得答应我的要求。”
“好,好,我答应你,说吧!”
周秀兰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儿子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你有没有婚外恋?”
“什么,你个小破孩儿怎么会想这种事儿?”
“你说吧,有没有?”
“傻孩子,妈哪能有那事儿!”
“那你怎么过了这些天才来?”
“妈妈单位考试,晋级。妈妈得在家好好复习功课呀,要是考不好,那就涨不上工资了!”
“真的?”他那双大眼睛定定地瞅着母亲,仿佛要从那上面看出什么破绽。
“那还有假?”
“那我就放心了。”他眨一眨眼,忽然贴在妈妈的耳朵上说,“我爸在这儿表现挺好,我天天看着他,他可没有婚外恋。”
周秀兰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九九一年的事情,郎朗那时候只有九岁。
也就是这么个小不点儿,心里才爱装事儿呢。妈妈要坐车回沈阳时,他告诉妈妈下车后千万别打的士。周秀兰问儿子为什么,儿子眨着大眼睛说你下车时天就黑了,沈阳挺乱的,你是个女的,打的士要是遇上坏人,你怎么办?咱家的男子汉都在北京,遇到事儿我们也救不了你。周秀兰觉得好笑,小小人儿,竟这么爱操心!郎朗发现妈妈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就又在妈妈临动身时嘱咐她一遍,并逼着她点头答应。
比这些事情还细小的事情,在这对母子中间不知还有多少。当漫长的孤寂降临时,作为母亲的一方,总会在记忆的深处让这些细枝末叶膨胀开来,以此充填内心的孤苦。儿子太聪明了,太会体贴人了。母子俩一向都是心心相印。许多时候,他们彼此不用说什么,只要眼睛一对视就明白了各自的内心。但是,作为母亲,此时陷入了最为后悔的一个夜晚,她为自己没有去北京给儿子送行而懊悔不已。
其实,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她没有勇气去北京机场把他们爷俩送上飞机,然后,她一个人往回返,她如何打发那孤独的回程?
她知道郎朗更需要父亲。他们爷俩在一起走南闯北,没有分开过半步。他们爷俩在一起创造的许多辉煌让人惊奇不已。他们爷俩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和热闹带到了哪里。他们把聚光灯带走了,把电视镜头带走了,把荣誉带走了,把家庭氛围带走了,然而,他们爷俩身后留下的寂寞和孤独由谁来承受?只能是她,多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