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不想跟大哥解释。这两年国家对拖欠民工工资的问题抓得很紧,特别像深圳这种民工流量大的地方,最低工资都定在了八百一十块,如果拖欠工资或者通过增加劳动时间变相降低工资标准,都要遭到重罚。民工们现在都厉害了,稍有不满就集体去政府的劳动监察大队举报,劳动监察大队下来一检查,工作环境呀,安全制度呀,劳动强度呀,十个有九个半的工厂都不合格。检查人员二话不说,便把工厂的门给封了,停产整顿!刘向阳已经被封过两次了,求爹爹告奶奶塞红包,才得以再开工。刘向阳指着厂子里的工人说:“他们是我的爹!我是怕了他们了!”
大哥说:“这菜我真是没法做了。众口难调,我以为他们吃苦惯了的,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晓得比爷的嘴还难伺候。不然就把每餐的伙食提到四块钱,这样还能凑合下去!”
李文丽不干了,这实际上是要赚她的钱,这账她算得过来。李文丽挺着胸脯,气势磅礴地说:“饭钱是工人自己出。一个人每天多收两块钱,一个月下来至少五十块。五十块钱,在你,也许不算什么,在他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李文丽对李忠说:“两个月亏了我一万多!李忠,你想想,要是你,你能愿意吗?所以我说,要不,你大哥赔了钱走人,要不,你们就把欠款先还上。还想再接着做的话,就别再跟我们先要支出了!一万块钱,你们权且买个教训!”
李忠很恼火,亏钱,倒是当时就想过的,可刘向阳说的是交个学费,她却红口白牙地说买个教训?这也太让人生气了。李忠忍了一下:“不然,我和老刘再商议一下吧?”李文丽勉强笑了一下:“这可不是刘向阳的事,而是整个工厂的事。”
大嫂是死活不依,大嫂说:“人是刘向阳带出来的,不能就这样没皮没脸地回来。不光是面子的问题,你大哥,在家里这样呆着,总不是个事儿!你要有点良心,当初你上学花的两三万块钱,也是你大哥供的。这么多年来,你又是娶媳妇又是买房子,武汉的许雪萍,成都的王医师,一而再再而三的,谁说你来着?你妈在家卧病养着,都是她一个肚子里生出的儿子,凭什么就该我们照顾她,你就不尽一点孝道?至少也拔根毛让我看看!……李忠你给我听着,你大哥要么就留在深圳,要么你就还我的钱!这么多年了,王医师带回来那趟,你哭爹爹告奶奶的不许我啰嗦,我和你的账到现在还没算清呢!你拿三万块钱出来,否则永远别进我家的门,永远别想看你的娘!……”大嫂的气是循序渐进的,声音也是由弱到强,一点一点铺垫开来,开始是轻声细语地讲道理,最后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歇斯底里了。
李忠愣着神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拨了刘向阳的号打过去,铃声嘟嘟嘟地响着,寂寞的长音。再打一遍,还是无人接听,再打,还没人接。李忠挂了电话,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刘向阳大概就是想躲开这些事吧,不然不会不接他的电话,不然李文丽也不会终于发了火,硬要把大哥弄走了。
李忠走到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前,塞进银行卡,按密码,再取出钱来。一万二千块钱,红红的票子,像老家治丧用的冥纸一样,虚假地放着光。李忠的头真的大了!
刘向阳回到家的时候,李文丽正倚在窗前吹着风。刘向阳调整了一下情绪,笑笑地对李文丽说:“老婆,今天有什么好菜。”
李文丽回过头来,用脑袋点一下已布置好的饭桌:“呶,有白煮虾,苦瓜炒肉丝,豆干炒牛肉丝,还有凉拌西红柿,猪肚汤。”
刘向阳夸张地叫起来:“这么多好菜啊,有老婆真是好呢!”女儿可可正拿着一架望远镜,对着窗外使劲地看着什么。刘向阳又招呼女儿:“好孩子,快过来,妈妈给我们做了多好的菜啊!上了幼儿园,你就长得越来越漂亮了!”
李文丽过来了,刘向阳悄悄看一下她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可哪一次的暴风骤雨或者梨花带雨不掩在这平静如水的外表下?刘向阳忙到厨房里盛了饭来。
李文丽扒拉了两筷子,放下碗说:“今天去幼儿园申请入托了。你知道要多少证件?户口本、独生子女证、暂住证、计划生育证、计划生育流动人口证明、社保证或者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发的营业执照副本、房产证或者租房证——还得房管办出具在本地区租住了一年以上的有效证明!”
刘向阳知道又来了,每天是躲不过各种各样的事的,被李文丽再夸大其辞地一点一点说出来,雨就淅淅沥沥地下来了。刘向阳小心地说:“那就慢慢弄吧。这些证明,有的咱们有,没有的,就赶快办吧。”刘向阳看了一下外面的天,和李文丽的脸一样,阴沉沉的,大雨将至了。刘向阳想,屋里外头,到处都躲不开这场雨了。
李文丽说:“说得轻巧,你以为办起来容易么?今天跑去街道计生办了,他们讲我的记录早超过一年了,没办法给我开证明。天晓得,小辉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一个孩子养成那样,再养一个有什么错?!租房证也是至关重要的,去找了房东来,你道他怎么说,这房子本不是他的房,他只是个二房东,和房主签了十年的租期,房产证还捏在原户主手上。原户主早就去了南非,这一年算是在这儿白住了。替二房东每个月交了房钱不说,我们还没办法证明在此地住过一年。那幼儿园也要死得很,名声大了,名额便紧张,就整出这一招。你没看它挂的标语:优先照顾独生子女和深户子女,看着我就来气。要是在武汉,能为上个幼儿园弄得这样艰难?”
刘向阳抚了一下李文丽的手:“他们也就是想多收点钱。你放心好了,可可总能上个好幼儿园的,大不了我给校长多送点礼。幼儿园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办的不能上,我们就上民办的。”
李文丽恨恨地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们已经输了一个了,还能再输得起另一个吗?可可必须从幼儿园开始,不能像小辉那样了,不能再随便把孩子丢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幼儿园了……”刘向阳没敢抬头看李文丽,他知道李文丽这次没有哭,可是她的眼睛里,有比哭更让他揪心揪肺的东西。他真的受不了了!
雨突然下得大起来,哗哗哗的,一时间天昏地暗的,连风都是呜呜的啸声。可可大喜起来,又拿了她的宝贝望远镜去看外面的世界。街道上雨水已经成了河,汽车经过,就激起一层层浪花,把拿着伞赶路本已浇成落汤鸡的人,又落井下石地弄湿了唯一还干着的腰身。可可在窗台上哈哈哈地大笑,似乎见着了老鼠戏猫的动画片,一点也不怜惜外面赶路人的心境。
李文丽说:“我最恨什么暂住证、流动人口这些字眼,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你也是的,那么多房子你不租,偏租这间没房产证的!”
刘向阳唯唯诺诺的,拾了一张报纸,假装看了起来。如果搭话,后面便是排山倒海的一堆:2003年来深圳的时候不去张罗着买房,偏拖到了今年;去年春天厂里业务做了起来,多少有了点钱,李文丽下决心在此地安居,到处看房,他又嫌这房不好那房贵的。好了,现在房价涨到天上去了,当初看的几套房,也就四十来万,过了一年多,就攀到了九十万,傻瓜才在这时候买房呢!他说国家准备出台一系列降房价的政策。李文丽冷笑起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人简直太聪明了,国家说以后70%都要建九十平米以内的房,可前几天就听见一个房产商说,以后建一梯两户,左边八十五平米,右边五十八平米,两户一通,就是一百四十多平米的房——深圳最好销的户型。十六条出台,对房子降价一点用都没有。
李文丽恨恨地说:“闲在武汉的那套房,算是送给了老鼠蟑螂,倒在这里租房!受的什么罪哟!”
可可叫李文丽:“妈,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真好玩哟!”
天空中的乌云厚厚地卷来,只在中间漏着一个小洞,像人的眼,“人眼”眨了一下,一道亮光闪过,天崩地裂一般,一股滚雷就接踵而至了。李文丽忙把可可抱离了窗台,搂着受了惊的孩子:“闪电啰!打雷啰!爸爸妈妈都回啰!”刘向阳把窗户关好,把雨和雷全撇到外面去。
“深圳的街面倒是好的。就这样下雨,也没把路弄出坑坑洞洞来。”李文丽感慨地说了一句。武汉也是下了一个月的雨,淅淅沥沥的,把武汉最长的大道都泡烂了。雨过天晴后,原来的柏油马路露出一段段的坑坑洼洼来,车子一过,就陷了进去,再蹦跳着出来。石子也突了出来,一粒粒的,硌着人的脚。可那时候李文丽是幸福的,才和刘向阳谈了恋爱,穿着拖到脚背的长裙,把白色的丝织短衫掖在裙腰里,下雨的时候擎着伞,不下雨的时候像只小兔一样蹦跳着越过那些小坑小洼。有一次刘向阳来了兴致,硬要背着李文丽蹚过水去,李文丽嗫嚅了半天也不肯上他的背,那娇羞的女孩子,曾经那么妩媚地打动过他的心……她开始拾掇碗筷,又一遍遍地数落起来:“你看,砧板也霉了,床板也霉了,皮鞋也霉了。衣柜里的羊毛衫我还没去管,大约也霉了。这什么天气呀,让人的心情也利爽不起来。”
刘向阳埋着头想,他也已经霉掉了。
李忠回来的时候,公司里已经没人了。几个业务员合租了一套房子,当时也拉着他入伙,李忠委婉地回绝了。一来是自己年岁比他们都大,恐怕生活习惯什么的不能磨合在一起;二来说到底,自己也是这家公司的副总,和员工太熟了,有些事情就不太好办了;再有就是,自己总是成了家的人,有时候王静打电话过来,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员工们听见了也不太好。李忠从裤兜里拿出那一万二千块钱来。钱在兜里待了一段时间,就发散出特有的印刷后的臭味。古人说的话向来是没错的,所谓铜臭铜臭,现在文明地成了薄纸,还是改不掉这臭的本性。他仔细地把钱放在办公桌上摊开来,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号码,把电话按掉,用公司的电话再回打过去。老庞曾说,你在这儿,一个月的电话费就要一两千块,有什么重要的电话要耽搁那么久的时间?业务上倒没见开拓些出来。老庞有一次真生了气,让前台的文员小姐到电信局把电话清单打出来,甩在李忠的桌上:“你自己看看,成都的你就打了将近七百块钱。”老庞的鼻头红红的,他一生气就是这个样,老庞还在说:“不是说不让你打,凡事总有个度。公司虽说是咱俩的,但也得有些算计。”老庞话里的话,李忠还是听得出来的,老庞出资了百分之八十,李忠只占了百分之二十。李忠花销越多,老庞也摊得越多,傻子也算得过来。
李忠还是用公司的电话打过去。是的,就是成都来的。
王静柔柔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你吃了没有?”
李忠眼睛闭上,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两个人闹架以来第一次通话,既然她先打过来,就表示有和好的迹象,他不想不给她面子。李忠说:“还没呢,待会儿再吃。”
王静说:“现在回深圳了?看来电显示就是深圳公司的号码呢!”
李忠说:“是。才回两天。”
王静又说:“自己注意身体吧,一个人在外面,也够可怜的。”声音小了下去,李忠的眼前,闪现出那娇小女子温柔的模样,他觉得了一丝温馨。当时看上她,不就是觉得王静比许雪萍要柔顺得多吗?一样是吃辣子长大的女孩子,为什么就孕育出如此不同的个性?
李忠问:“依依还好吧?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吧?”依依是王静的女儿,王静说她自小是看琼瑶的书长大的,所以生了女儿后,马上就想出了这么个颇琼瑶的女儿名。
王静笑起来:“谢谢你还挂记着她。她说了好几次,你给她买的那条公主裙,挺漂亮的,她一定要我好好谢谢李叔叔呢!”王静离婚后是净身出户,连女儿也给了前夫,一个星期才有一天探望女儿的机会。王静说不是她不想带女儿,而是工作性质让她没法好好带女儿,反正跟着父亲依依也不会吃亏的。王静说她那个前夫,对女儿好得就像对待新婚时的她,样样都依着宠着。王静说:“谁要对依依有半点不好,他会立马杀了他(她)。”王静的眼睛里有一点朦胧的笑意,是那种相当满足相当得意的笑。依依的影子里是否有个王静?前夫对女儿的疼爱是否也表示着对前妻的眷念?这是琼瑶小说的模式吧?王静还生活在她二十岁的年纪里?
早就觉得和许雪萍过不下去了,可是许雪萍却并不知道。李忠怕许雪萍,是那种真正的怕,恐惧和畏缩都藏在骨头缝里,摸是摸不到的,但是那种难受恨不能敲骨击髓,剜心割肺。
当初相爱是在母校的校园里,那时候雪萍是崇拜他的,不顾自己母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跟了他。他还记得岳母那张嘴,薄薄得像刀削过一样,她的话也像刀一样,锋利地切向了他:“雪萍啊,再怎么也不要找个乡下人过一辈子呀。你别看他现在薪水还可以,等成了家你就知道了,他的薪水不是一个人花。他要赡养的爹娘,要供着读书的弟妹,哪个不伸手向他要钱?乡下人,总以为城里人手上是大把大把的钞票,会大咧咧地寻了来,吃住就在你家,你想让他走,还得出钱给他买回程的车票呢!”岳母的话是轻轻的,好像是对女儿的肺腑之言,可是偏一点点钻进了李忠的耳朵里,让他的自卑又加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