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庞的脸板着,看着刘向阳过来,起身迎了个笑脸,这一笑不打紧,眼角的纹路像鱼跃起又蹿下的水面,波折一道道地漫开来。老庞的头发也稀疏了,白多黑少的毛发,像残兵败将一样蛰伏在曾经运筹帷幄的头顶上。刘向阳凄然地想,才四十多岁的光景,怎么曾经年轻的同学就成了这个样?!站着寒暄了几句,老庞把刘向阳引进里屋,也没问他来此的目的,就把怨气婆婆妈妈地冲刘向阳发了一通。
长沙咨元科技的来要货,他们一直是现款支付,款到后公司再发货。长沙咨元科技的人说,这两天交行的网络在升级,线路不太通畅,异地存款存不进去,老庞当时人不在,李忠接的电话,也不跟会计商量一下,就报了另一家银行自己私人的卡号。咨元科技发来了传真,说款已付,而且附了他们存在李忠银行卡上凭证的复印件,要求立即供货。传真件到了老庞手上,老庞当时就有点不太高兴,想李忠又来这一出,就拉了脸子让他赶紧把钱提出来。李忠当时在上网,好像在MSN上和什么公司的业务员在交流,老庞的话就只作没听见。会计那时就叹了一口气,有点意味深长的,和前台的小姐、后座的业务员们还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是意味深长的,老庞就有点不舒服了。等李忠停了手头的一切,老庞就声色俱厉地对李忠说:“你把咨元科技的钱赶快提出来吧。我们进了账好发货!”李忠有点讪不搭搭的,这才慢悠悠地走了。老庞也不是非要当着别人的面给李忠下不来台,主要是李忠自己太不自觉了。一次两次三次,虽说在公司是个副总,财务上也不能这样将就他!
刘向阳连连点着脑袋。李忠是刘向阳介绍给老庞的。老庞那会儿刚休整停当,还来不及喘息,便忙着东山再起,一直想找个别的产品重新再打出一番天下来。那个时候李忠还在深圳一家大型公司上班,职务是业务销售总监。老庞听了他的一些业绩,李忠一个人一年就完成了两千三百万的销售单额。这家公司是上市公司,本来在全国就是IT界数一数二的寡头,老庞想,李忠能在这种公司当上销售总监,还有让人咋舌的业绩,将来合作时,老庞自己管产品研发,李忠管业务销售,前景就是一片光明了。两人后来碰了几次面,私下里交流了许多想法。到底是在深圳大公司滚爬了几年的人,李忠的思维定势就和老庞有点不一样,视野也开阔得多。李忠说:“将来咱们这个产品成功了,在全国行业里也都是数一数二的。”这话并不夸大其词,这产品是网络尖端产品,在世界也算顶尖的,老庞觉得信心满怀了。老庞在商场里打磨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他看中李忠还是有道理的。李忠说话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而且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那种油腔滑调而又腹中空空的夸夸其谈之徒。李忠穿得不讲究,但也挺干净,一件白色的棉质上衣,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休闲软底鞋,并且不抽烟,不喝酒,这些习惯是IT界人士的标志,象征着现在世界顶尖的科技人才的风尚。李忠和刘向阳是老乡,读的大学不算太厉害,只是从湖北一个小县考进了一所武汉的二流大学,学的是经济管理,当时毕业分配留了校,后来便南下下了海,自己琢磨闯出一番天地来。老庞想,搞业务的,最主要的是要看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文凭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已分在高校里,还有出来闯世界的勇气。老庞思忖着,就赌一把吧,自己最后的光和热也要发散发散了。刘向阳当时还想劝一句老庞,不知为什么,又讲不出李忠什么不好来。人倒是老实人,算吃苦耐劳的一族,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不过要指望李忠真做出个什么丰功伟绩来,怕也不是那块料吧!但老庞当时急于再出山的愿望太强烈了,刘向阳就把心里的那点想法硬是摁下去了。
李忠从北京回来就有点心神不宁,而且和平常还有点不太一样。这两天的中午饭李忠也不和大伙儿一块儿吃了,连晚饭,他平常最喜欢顺着口味自做自吃的,这两天也没在公司做了。这倒是老庞高兴的事情。原来因为做晚饭,李忠总把公司弄得乱糟糟的,第二天上班一看,电饭煲敞着,微波炉门开着,油盐酱醋也弄了一办公桌,有时候李忠熬了汤,剩的汤水,放在铁皮柜里密闭着,几天后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扑鼻而来,弄得会计女士和文员小姐一个劲地跺脚,老庞只好捂着鼻子去拎了那罐汤倒掉。现在好了,李忠回来后再没把公司弄得不像样,他还是在公司里睡,不过起床也早了,早上上班的时候,李忠早已梳洗好,再没那种隔夜里被褥混着的浓烈的身体气味了。
老庞倚着窗口,点着楼下的一个人对刘向阳说:“呶,你看,他在那儿哩!”从十一楼上往下俯瞰,人就成了小麻点,刘向阳眼神不太好,瞅了一会儿,并未看清,只敷衍了一下老庞。老庞气哼哼恶狠狠地说:“不知道这回的钱他取出来没有?上次在北京他拿了八千二,我们会计就叨叨咕咕的,现在这次又是一万三,李忠要再拿公款,我真就不再客气了!”
刘向阳走到这栋大楼楼下的时候,在物业管理处的拐角那儿,看见一个身穿白色短袖衫的人在那里捂着耳朵打手机,短短的身子,有点突起的肚腩,不胜乏力地踱来踱去。原来真是李忠呀!
刘向阳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李忠还在打手机,侧过来的脸上显示出许多的无奈,眉头也紧蹙着,声音虽然小,可也能感觉到对对方的不耐烦。这个电话从刘向阳去老庞那里找他的时候起就占着线,已经一个多钟头了,对方是什么人呢?刘向阳猜测着,想着李文丽对他的嘱托,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了。
下了将近两个月的雨。每天看报纸上三天的天气预告,都是蓝色泪珠样的大雨显示符号,那些流着泪的雨水符号,把李文丽的心都弄伤了。她看着天,灰蒙蒙的,有一大片灰黑的云团在滚动。手机铃声响了,是徐艳打过来的。徐艳原来是文丽小学的同学,她妈妈和文丽的妈妈还是同事。徐艳早年因为家里负担大,上了幼师,总觉低人一等,后来见了文丽,还绕着道走。后来听她妈说,嫁了一个青工,再后来不知怎么又去了深圳,十多年下来,好像混得还不错。她妈特地在文丽来深圳之前给了女儿的地址,满包满打地说:“有什么事,你尽管找她好了。都是发小嘛!”
徐艳真还混得不错。李文丽刚来的时候就照着号码打了通电话,对方听到文丽的名字倒真是热情,一点矫情和虚意也没有,挂了电话,自己开着辆本田雅阁就过来了。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可却不是小时候的神情了,她把文丽一家三口接到了家里,一百三十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得挺漂亮。晚饭就在天诚海鲜大酒楼吃的,她点了鲍鱼、澳洲龙虾、熏蒸鲨鱼,李文丽觉得有点太铺张了,不大好意思,客气地说:“你别这样,再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和你来往了。”徐艳笑笑地拦了她的话头:“我们家也是一个礼拜要来这儿一趟的,我孩子喜欢吃这里的菜和点心,今天正好也该来了。我告诉你一个巧儿,在深圳,你只要看这家饭店的榴莲酥和蛋塔做得好的话,这家的粤菜也自然顶呱呱了。”李文丽只好讪讪地笑了笑。徐艳的老公挺客气的,说起来还认识李文丽,他讲李文丽父母楼下住的一户人家的儿子,和他是铁哥们儿。徐艳的老公说:“他和你也是小学同学。有几回说起过你,所以我知道你。”李文丽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不大记得起来那楼下的男孩了,就含糊地应了一声。徐艳说:“你看,世界就这样小,我们还是撞在了一起。”
徐艳的老公当年虽是武汉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青工,可却是那种上进的青年。九十年代中期就考上了深圳的一家大公司,便和原来的单位脱离了关系,在那家大公司如鱼得水,好好奋斗了一番,现在早已经是部门经理,主管对外销售,月薪有两三万之多。徐艳一边给李文丽舀虫草汤,一边说:“你应该早来就好了,深圳还是比内地发展得迅速,活得有朝气一些,早来早挣钱。过年的时候我回家,武汉还是那样,聚到一起,年轻人就只会打麻将,一点追求和想法都没有。”李文丽只能点点头。徐艳又说:“你不能老在家呆着,你也应该出来见点世面。现在社会发展得又快,你不适应就会落伍了。”徐艳自己也开着家公司,是搞代理的,业绩还不错,一年下来,纯利润也有一百多万,因为产品就是她老公那家公司的货,客源也是她老公的老客户,没什么压力。按说这是不允许的,被她老公所在的公司知道的话,她老公的职位有可能不保。可是这世上,总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徐艳说:“我的公司是以我弟弟的名义开的,他们查不到的。做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又能干什么大事呢?”李文丽又点头。
雨稀里哗啦地下起来了,一点前奏也没有,李文丽挂了电话,心情依然欠佳。
李忠挂了电话,耳朵又开始痛起来,嗡嗡的,似乎有一只讨厌的苍蝇在锲而不舍地鸣叫,他的头也痛起来,好像要爆裂开来,难受得不行,他使劲地按住了太阳穴,对着远处枝繁叶茂的绿色植物,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痛楚。
大嫂在电话里叽里呱啦地讲了半天,只有一个意思,大哥是要留在深圳的!大嫂说,这事情你能解决得解决,不能解决也得解决!话是掷地有声的,隔着千万里,李忠都能听到大嫂唾沫星子坠在地上砸出的声响,娘躺在一边的床上,唉唉地叹着气。
大哥是清明过后来的深圳。本来李忠没这个意思,可是同乡的刘向阳这趟回家,就硬把大哥带了过来。刘向阳前几年在深圳的关外开了家工厂,养着两三百个工人,食堂这两年是越办越差,工人全都怨声载道的,一些在食堂工作的人干不了俩月就走了,几百口人的两餐饭就成了问题。刘向阳回家祭祖的时候碰到了李忠的大哥,劝了一番,就把大哥弄到深圳来了。
李忠当时骇了一跳,想这下有麻烦了。不为别的,就为刘总的老婆李文丽,那可是个厉害的主儿,对人总是笑嘻嘻的,可话说出来是绝对不含糊的。承包的时候大哥去签了合同,踌躇满志的,李忠细看了一下合同,就晓得完了。合同规定,每天做两餐饭,工人凭票吃饭,一餐三元钱,一天也就出六元钱,工厂再每人每餐补助一元。大哥笑嘻嘻的,一个工厂三百来人,每天两千多块的伙食费,总有结余的。李忠忧心地提醒大哥,这深圳不是老家,你以为这些工人是好对付的,你以为这菜钱和老家是一码子事的?大哥说:“有得吃就不错了,这些农民工还能上了天不成?你放心好了,食堂的事我是最清楚的,一颠勺,就是哗啦啦的银子。我不会给人家做青菜豆腐的,我给他们做五花肉,做鱼做鸡,让油水把他们的肚子管得厚厚的,看他们还能折腾个啥?!”大哥原来在老家做过街边饭店的生意,饭馆就开在公路边上,九十年代初就有几十万的资产了,在县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翁。后来公路改修成全线封闭的高速公路,大哥的生意就此完结,原来的成绩变成了茶余饭后一点感慨的回忆,一点前世的传奇。大哥大嫂有三个孩子,现在也都到了最要钱的年龄,高中初中小学,一样一个,靠吃曾经的老本大概是无法养活孩子了,何况,大哥是个豪爽的人,充老大惯了的,来了人,吃吃喝喝的他全一揽子包下,谁知道他还有没有老本呢?李忠对刘向阳说:“要承包,我大哥现在也没本钱。这事儿怕不太好弄吧。”刘向阳很爽快地拍拍胸脯:“先在会计那里支上账。两个月后钱回转了,再还上。”李忠还是不放心,犹犹豫豫地吭哧:“只怕亏了。大家都是同乡,街里街坊的,你是为我大哥好,将来弄得不好收场,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刘向阳笑笑地:“先亏两个月也无妨,只当替你大哥交个学费。才来么,总要熟悉熟悉么!”
后来李忠就去了成都,又去了武汉上海和北京,在各个办事处走了一遭,查一下库存,摆酒送礼笼络一下老客户。大哥当时在电话里就有点不对劲,李忠想,有刘向阳罩着,也不会有什么太为难的事吧?却不料,一回来就遇上了这等麻烦事。
两个月下来,据说亏了一万多。大哥心里也窝火,大哥说,天地良心,他一文钱也没贪污!天知道深圳的青菜卖得这老贵,空心菜、莲藕、黄瓜、苋菜,这两月就没下过三块一斤的,上海青竟然一斤卖到五块三,赶上猪肉的价了!天哪,就不能提猪肉,猪肉简直一天一个价码,看它那直冲霄汉的架势,怕是真要到天上和龙肉比个高低了。就连土豆,在老家才三毛钱的东西,这里也能卖到一块九了。人家说这是南方的雨季,每年都是这个样子,下雨的时候蔬菜全赶上肉的价。我就那么倒霉,一来就赶上了这种气候?!不吃青菜吃肉吧,五花肉甚至比瘦肉卖得还贵,鱼是问都不敢问了,除了鸭便宜些,真再没什么菜不赔钱的。可是老做鸭,工人又不干,有两次大家还罢吃,说是怕得禽流感。罢吃就罢工,李文丽当然不能依,就指着大哥数落他的不是。老话都说民以食为天,人不就是为个三饱一倒?你都不让人家肚子里有东西,谁还给你干活呢?大哥说:“这深圳也邪门了,老板倒求着工人开工,他不开工你就不发工钱,看是钱大还是你人大?!要在我们老家,哪听说有这档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