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罘在一八八六年开埠、十几年间已由一个渔港发展成中国的重要码头了,泊位上常常停泊着来往于旅顺口、天津卫、上海港乃至日本国的大火轮。船上那白色大铁烟囱突突地直冒黑烟儿,汽笛儿呜呜地叫焕着,花花旗子一摆摆地剥剥飘……芝罘,这座坐落在黄海边上的小古城开始繁华了。它像一位刚刚开化的深闺女子,端庄、凝重、安详、娴雅。那蜿蜒围绕碧海绿水的金色沙滩,是戴在芝罘颈上的金项链。而海滨上那些精巧别致的小洋楼,则是镶嵌在金项链上的红宝石。这是开埠后几年间洋人建起的领事馆、洋行、代办处、电报公司、电话公司、船务处、俱乐部、公寓什么的。那栽满全城的洋槐,宛如西洋孔雀羽裘披在芝罘身上,绿绒绒、翠茵茵,遮掩得小城清气爽爽,阴凉沁沁。蓝蓝的海湾,琼玉水晶一般,似一湾亮亮的水银,那样净美,那是芝罘的透明的心灵。清清的河水,绿绿的山岗,细细的垂柳,弯弯的小巷,青堂瓦舍,古井幽院……真乃是美在处处处处美哉!据说,神话中的仙家三岛(蓬莱、万丈、瀛洲)之一瀛洲便是芝罘。秦皇曾在这里射鲸求仙,武帝曾在这里流连忘返,文人墨客赞叹之词百代千卷……都赞芝罘是人间仙岛,方外净土。你走进芝罘,便立时飘然有乘云欲飞之感,不知天,上人间人间天上。
清秀之地出清秀之士。据说,嘉庆、同治、光绪年间,芝罘出了十几位天资过人的读书人。其中一位叫水珠子。下生时,娘说:“看这小东西,两个小眼珠子和水一样清亮,就叫他水珠子吧。”
“呔!这名字太俗气!”爹是芝罘一代名儒,生平崇拜庄子,有心叫儿子庄复生,即庄子复生之意。又一想,自个生平师事庄圣,怎能给儿子起这名字呢?呔,荒唐!荒唐!
爹热衷功名却又仕途坎坷,十六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考到四十岁也没出仕便回乡安身立命娶妻生子。水珠子是他四十一岁生得的贵子。他启叹自己有仕才而无仕命。他见水珠子聪敏过人,俊逸超凡,更兼眉目之间有一股天灵地秀之气透出,他常常在心中发问:“这孩子,相貌清奇绝伦,莫非是庄子托生争”他拍—拍脑门,想了想,问儿子:“水珠子,你可曾常常梦见你腋下生、出双翼,翩翩而飞,似一巨蝶?”
水珠子小,当然听不懂爹这话。
“哦。”爹拍拍脑门,笑了:“然也,这些你不懂广双翼乃双翅也!巨蝶,巨蝶么……”又拍拍脑门,“哦。乃大蛾子也!”
“大蛾子呀!”水珠子清水儿一样的眼儿放光了,像月光照在小泉上。
“对,大蛾子!”爹的眼睛也放光子。
水珠子五岁生日那天深夜,孩子突然从床上惊起,赤着脚,光着腚,冒着秋夜那凉沁沁的露气,惊火火地跑到举人老爷的书房:“爹!爹!俺梦见了……”
正在伏案苦读的举人老爷忽地抬起头来:“你,你梦见了什么?”
水珠子平日里挺怕爹爹。他低下头去,两只赤脚放在一起,将这只脚趾儿抠着那只脚背,鼓着腮帮子,嘟囔道:“俺……俺梦见俺变成个大蛾子,在后花园直飞……”
“啊——”举人老爷手中书卷叭地惊落在地,半刻,他又对天大笑:“哈哈!天哪!无疑!我儿是庄圣托生!”他大笑一阵。又放声大哭。继而又喃喃呐呐地满屋里踱着走着,不知口中嘟念些什么。最后,又拍拍脑门:“哦,对罗!”他奔至门前,拉过瑟瑟发抖,如怕冷害凉的小猫儿似的水珠子,庄严说道:“从今夜起,爹将平生所学教授于你!你有其命而还需有其才也!”这老夫子不管儿子光着腚,冷也不冷,将其抱到太师椅上,刷地拖过一张宣纸,拿起笔,叭叭拍上墨,运上劲,刷刷两笔,写下一个透木三分的大个“人”字:“这字念人!贵人的人!大人的人!为人当为大人也!”
“人,贵人的人,大人,的人,为人当为大人也!”不珠子一点也不绕口地跟着念出来。这几句话,爹书房里念,挂在舌头上说,他听得溜熟,都刻在脑子里了。
老举人却惊罕万分,不由又仔细端详儿子一眼:这孩子,闻一遍而能朗诵也!真乃天分过人也!哈哈,天分过人也,天分过人也!他又写下一个“文”字,再教儿子:“文,文以载道的文!文载世界大道也!无文则无朗朗乾坤也!”
老夫子又对儿子燃起希望之火,从此一心一意调教儿子。书房里,昼夜传出,一老一少的读书声:“人,当求大学,担大任,布大义,事大治,为大同……”
水珠子稍大,老举人又办了鹿林书院,开堂讲书。水珠子,刘旨辇以及方易图、白士清、荣庆、连吉、莫海、刘元起、宋书操、桃韬正、申言非等都进“鹿院”读书。
水珠子果然灵秀,他二十岁便中子秀才。来年省试,他和刘旨荤、白士清、荣庆等又中了五魁首乙芝罘地方小,没出过大人物。同年,出了这么多举人,了得嘛!地方上一合计,要给他们修“举人牌坊”,盖“举人府第”,竖旗杆!和大地方中状元一样,还要骑高头大马夸官三天!
夸官这天,满城士男士女,老人孩童广都出来观举人风采。街筒子里挤满了人。
“来了!来了!”
喧沸的街筒子立时静了下来,像哗哗沸开着的锅一下子盖上厚厚的盖子。
举人老爷还没到,缓慢而又清脆的马蹄声早已远远传来。人们都不禁屏住呼吸,望着路那头——举人老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终于,青石道上缓缓行来九匹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由披着红彩,戴着红缨伞形大顶戴、穿着青色号衣的衙役牵着。头一匹上坐着刘旨辇,他穿大团锦绣暗花的紫缎马褂,细碎小织花的蓝缎长袍,黑帮白底千偿布底官靴,好一副衣锦还乡的派头;他买戴新的镄花镏金座举人顶子,一条油光水亮的大辫子垂到马鞍上,两条红绸十字交叉地飘在胸前,脸上放着红光,像一个红彤彤的大喜,字。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却眼含浸浸泪花,激动地望着眼前这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心中不住喃道:“席儒(刘旨辇的号),总算青云有路矣!”
刘旨辇后面的马匹上依次坐着白士清、荣庆、刘元起、申言非、桃韬正、宋书操、连吉。最后一匹马空着紫亮的牛皮鞍,只驮着该披在新贵人身上的彩绸。水珠子没有来夸官。那马也似乎有些沮丧,垂头无力地迈着步子,留下一串串听起来有些发空的蹄声。
水珠子实在不愿夸什么官,如今这些人,你读书时他们什么嘲笑话都有。你得了一点功名,他们又生着法儿捧你!咳,懒去见那些面孔!
他躲出来看匠人们盖“举人府第”修“举人牌坊”。他突然惊异地发现,那普普通通的石头,经匠人们叮叮当当一番雕凿,要它变个什么,它就变个什么:鼓形,柱形,条形,方形。甚至雕成飞禽走兽,刻成图画文字。那泥呀,灰呀、砖瓦呀,在匠人们手里不几月,便变成了青堂瓦舍,楼阁庭院。
他不由赞叹连声:“你们真乃造世之神也!”
“哈!”匠人们笑了,笑他有些“迂板”,“我们耍手艺的算那路鸟神!混饭吃的草木之人!你举人老爷才是上界神仙下凡天上的文曲星哩!”
给举人老爷竖旗杆那天。水珠子家庙前像唱大戏。不,比唱大戏还热闹!那人哪,就像哗哗涨潮的海——直涌直喧!
刘旨辇的旗杆也竖在水珠子家庙前。这,还叫刘旨辇洒下两滴辛酸泪。他是个孤儿,自小乞讨来至芝罘。刘养龙老夫子见他机灵聪慧,惜他的天资,也怜他命运,便留养他与水珠子伴读。后来,又让他进鹿院读书。刘老夫子果然慧目识才,这个小要饭的寒窗十年后,竟与水珠子同年登科中举。也是他穷人出身知道发奋之故。他自小飘零在外,不知祖上何处,又感念养龙先生教养之恩深似海,加上他也姓刘,便决定将旗杆竖在刘氏家庙前。
当两支巨大的斗旗竖起来后,两面绣着“文章魁首”“经纶双尊”的大红镶锦滚边的绣帜剥剥飘在半空时,满腹文章、一生抑郁不得志的刘养龙突然仰面大笑:“啊哈哈!刘门总算兰桂又芳啦!”笑着,他不禁悲从中来,不由又掩面大哭。只哭一声,他又想到这大喜的日子是不宜悲伤的。莫晦了小辈人的锦绣前程,便急忙咬住衣领,忍住冲击着喉头的悲声,拉着几位新举人,仰望着斗旗上风发高扬的绣旗,告诫他的学子:“你们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进士!一定要进士!”
老夫子的希望落空了,自中举后几年,除白士清、荣庆、方易图三位举子先后中了进士,宋书操因相貌有碍观瞻省院不予京试“人闱”参考,莫海、连吉、申言非不愿出仕外,水珠子和刘旨辇、桃韬正几位举子四进北京四落孙山。每次落第由京华回来,刘旨辇都是一路直骂:“妈的,如今官场墨黑,正旗不举。考场浊臭,文帜不扬。那些龟孙子进士有几个真才实学的?全是他妈的‘黄门’、‘红门’、‘后门’登科的!”
水珠子没搭话,只是深重地叹息一声。考场官场风气如此,他对仕途已淡漠如水了。即使进了士,做了官,也难以改变这社会。闹不好,自己也会由清变浊。
一路上,经沧州、德州、青州、莱州四地,四位举子亲眼看到田地荒芜,农民破产,百姓有如热锅里的鱼——在痛苦中煎熬,禁不住痛心疾首忧愤交加双泪长流:“国家竟把老百姓弄成这样子!让人怎样活命呀!”他们隐隐感到国家快完了,真是灰冷了做官的心肠!水珠子一直铭记着父亲临终之时再三叮咛他中进士,中进士!他尽力参考,不过是安慰老人那在天之灵罢了。
刘旨辇却恨得牙根发痒。他发狠:“有朝一日我非将这混账国家搅个稀里哗啦不可!”他又跺脚发狠说再不进京赶考了。回来后,天天做“醉中太白”,在“蓬莱春”喝了酒题诗,题罢诗大骂,骂罢大哭,哭罢大闹。再过几个月。他清醒了,又昼夜苦读。
有人嘲笑他:“刘举人,不是再不考了么?”
他脸红热难当,喃喃辩道:“进士乃读书人本分。况养龙先生临终嘱咐再三……”
人家不听他的,嘻嘻直笑。他知这不是好笑,却也只能赔笑,心里却要哭了:咳,读书人不读书求仕,还有何出路?
最后一线出路也断了!这一年废了科举制。晴天一个雷,将天下读书人都打懵了!
刘旨辇闻讯放声大哭了几天,一头一头地撞书案:“天绝我辈也!”
水珠子很冷静,没哭没闹,心里却也十分忧焦:今后怎么办啊?!
读书人就像被一枪打落地的鸟儿,骂“公车上书”,骂朝廷,骂谭嗣同、骂康有为、骂翁同和……骂一阵也无奈,只好四处纷飞各找出路。有的去行医;有的去当先生;有的去做生意;有的去当相士;有的当师爷、当幕僚、当清客;也有上吊的、投海的、发疯的;还有当相公(男妓)的……
刘旨辇来见水珠子:“年兄,我要去当兵!”
“啊?”水珠子吃一惊,如今,规矩已坏,世道已乱,兵乃凶器者,从戎实乃凶多吉少,“难道,难道再无它路可走了么?”
“这世道,还有什么路可走?”刘旨辇冷冷地说。
水珠子惊讶地觉出,几天的功夫。刘旨辇变冷酷了。眼里充满寒森森的杀光。那仇恨劲儿,似乎要嘎巴一声将这世界捏碎!他不由打个寒噤,呐呐道:“席懦,好男不当兵呀!再说,你已近三十,熬行伍业已晚矣……”
“晚也要当!人一生总该有点价值?”
“做什么没有价值呢?譬如教教书……”
“教书能封妻荫子?能博取功名?”刘旨辇冷笑,“尊伯养龙老先生倒教了半生书,怎样?”自废除科举制后,刘旨辇都懒得和世人说话了。但对恩重如山的刘年兄水珠子,他还往外掏心窝子话,“年兄,伯父常教诲我们,为人当为大人也!古往今来,博取功名事皆在一文一武。如今,文路已绝,我们何不投笔从戎,以顺其时,战场上厮杀几番,若命大不死,也好博得个封妻荫子。如命短战死,也算轰烈一生,强似老死林下……”举人老爷说得伤心,辫子刷地朝前十甩,垂下头来,声泪俱下。
水珠子不由也、哽咽唏嘘,双泪长流:“好吧,人各有志,愚兄为你饯行!”
“不!年兄,我们一同投军!”
“不不,”水珠子惊慌地连退几步。断然拒绝,“那是断断不能的!”
“呔!”刘旨辇直跺脚,“我们正当壮年,正是该求作为之时……”
“不不,要去自行!”
“你却是为何不去?”
水珠子实是因如今的兵多,是举不义之战,杀害无辜,镇压善良。他极鄙视兵者,常常恨其为匪兵、国患。但刘旨辇执意要去投军,他也不好说别的,只能推说扔不下这偌大家业。
刘旨辇看他那期期艾艾的样子,眼里又放出杀光:“好吧!我自有办法要你跟我同行!”
当天夜里,水珠子家和鹿林书院起了大火,偌大的一所举人府第烧得扫地溜光。水珠子呆若木鸡,夫人哭天号地。
满城的人都惋惜:“嗨,人家遭天火了!”
家产烧了,仕途绝了,后该往何处?水珠子举目茫然。
刘旨辇又来找他:“年兄,这回无有牵挂了。和我一起走吧!”
“这……”水珠子张着两手,一时无可推托,“还有你嫂子……”
“那就把她休了,卖了,送烟花柳巷!”刘旨辇凶狠地说道,“要不我就将她杀了!”
“啊?!你……你嫂子待你不薄呀!”冰珠子突然顿悟,“我……我、家是你烧的?”
“正是!火是我放的!”
“呔!?”水珠子顿时气急败坏,“你,你混蛋!你怎能这样干呢?!”
“我不这样干,年兄是不会上梁山的!”刘旨辇双手一拱,甩下辫子,扑通给水珠子跪下了,泪流满面地道:“年兄,我也是为你好啊!我们的前程在此一举了……”
“咳,你怎么总想自己的前程呢?靖国安民方是读书人之己任!”
“如今乱世年月,只有三尺青锋方能安邦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