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子想了想:“好吧,”他躬身搀起刘旨荤,“家遭天火,无法治宴,愚兄‘蓬莱春’与你饯行!”
“那你……”
水珠子惨笑道:“我也自有主张!”
“蓬莱春”楼上,水珠子含泪斟上一杯水酒,高高擎给刘旨辇:“席儒,你为人刚强,我便不必说珍重话啦,只望你投军后以仁慈为本,少杀生灵。”
刘旨辇头猛地一甩,刷地将辫子缠到脖子上,咯噔一口咬住辫梢儿,冒火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杯中之酒,将嚼烂了的宇儿吐出来:“不!我要杀!杀平这个可恶的世界!”
送走了刘旨辇。水珠子也面临着人生的抉择,他的心胸很高,如杜工部所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可是,如今功难成,名难就,焉能以庇天下寒士?总之,一个人要有所作为,正如旨辇所言,人生总该有点价值。怎样才算有价值的人生?难道就是为大人布大义么?难道只有成为大人才能布大义么夕一生才有价值么?千朝百代,大人物才有几个?这世界还不是小人物养括着?人总不能个个成为良相良医吧?他想起修“举人牌坊”“举人府第”的匠人们。像他们那样巧手神工创造世界,岂不是亲手造广厦千间,以庇天下寒士?嘿嘿,这也有意思得很呢!做木匠未尝不可布大义!何乐而不为之?可是……他很忧虑:自己读了半辈子书,文弱薄力,能干得了那苦营生么?再则,人过三十不学艺呀!不!活儿都是人干的!人哪,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干吧,人生的价值在于磨炼!三十而何妨?曹孟德暮年还唱“壮心不已”呢!
一个星明月朗的秋夜,举人水珠子携带妻子悄然,离开芝罘城……
二十几年后,一个春杏怒放的凌晨,水珠子和妻子又向到芝罘。这时,洪宪皇帝(袁世凯)、黎元洪大总统的天下都坐过去了。男人们的辫子早已剪去。道台府变成了市政府。衙门口大旗杆上的黄龙旗早拔掉了。如今剥剥飘扬的是“青天白日旗”。世道几变,水珠子的风貌也变了。举人老爷从前是蓝缎长袍,古铜色缎子马褂,腰挂玉佩,手摇纸扇,一条大辫子梳得溜光,手又绵又软似丝如绸;十指又细又长,像剥净的葱白,脸细润白净,像光洁精玉。他风度高雅脱俗,清奇有如春柳翠枝,连小鸟都想落在他身上欢唱几声!
如今,他穿的是白粗布对襟小短褂,黑洋布宽腿叠腰裤。猪皮绑鞋,剃着光脑袋。他手变硬了,硬得像石板。手指骨变粗了,粗得像老树之根。他脸变糙了,土里土气似泥坷。
从前,他每走出“举人府第”,先站在高台阶儿上四下一浏,然后,哗地甩开纸扇,轻轻掸掸袍襟(似乎袍襟上碰了什么灰尘),尔后,才迈着八字步,缓缓走到街上。遇见相熟人,双手一拱,抱着纸扇,斯斯文文打招呼:“张兄,何往?”直到人家答应走过去后,他才摇摇摆摆而去,若遇见来往的车辆他总是侧身闪到路边,让车辆隆隆过去。生怕那大木轮子将路尘甩在身上。若是粪车尿担来了,他总要禁不住屏住呼吸,俟车担和臭气过后才长长喘一口气。如今呢,他走路似打夯,打得地皮咚咚作响,一步便跨出家门儿,见了相熟人,不抱拳也不打拱,手一招说:“哎,张大哥,上哪儿去?”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过没过去,自个便咚咚走了。他有好些营生要做。二十几年的生活之路使他变得脚步匆匆了。即是迎面来了粪车尿担,他也顾不上闪道儿。他早已是一衣泥土,不怕车轮将什么路尘甩到身上了。他那行色匆匆的样子,倒使一些拉车挑担人不得不给他闪闪道儿。
举人老爷变了,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木瓦匠了!芝罘人毫不为怪。一个亡了朝廷、废了功名、烧光了家产的举人,干木瓦匠不算稀罕事儿。有的读书人还要饭呢!倒是人们都不太相信水珠子能将营生做好。念书的人,到底不是干活的料。药罐子冲茶——不是那把壶呀!
水珠子揽不着活儿干,背着家什斗子满街转悠。有一位穷老太太锅底犯风,一做饭,灌得满房屋烟,呛得人流泪咳嗽。老太太有个老咳嗽病。媳妇一做饭她便得跑到房外。大雪天干挨冻,下雨天湿受淋。她受不了:“咳,这是呛貔子呀!”她高低要请人修修犯风的锅底。来了好几个匠人也没给锅底治好病。正如请了好多大夫也没治好她那老咳嗽病一样。
这天,水珠子揽营生过她门口,她喊住了他:“哎,刘举人,你会修犯风的锅底吗?”虽变了世道,废了功名,做了匠人,但芝罘人还叫水珠子是举人老爷。这似乎是习惯,也似乎是保留旧日的尊敬,更是给人脸面。虽然如今放个屁都要上税的,然而,好话却勿需纳税。况且,这年头,说好话自有说好话的妙处呢!
水珠子做了二十几年木瓦匠人,修过许多的犯风烟囱,也算有经验了,他先看看老太太的房宅地形,断定不是由于房宅所处的位置和周围房屋造成的风向不利而使烟囱犯风。便又进屋来看灶膛,更不是这儿的毛病。看来是回风洞的事啦!原来这风从屋顶的烟囱灌进炕洞,靠烟道根处应该有个挺深的洞,风钻进炕里便一头扎进这洞里,不能直接吹出来。这洞就叫回风洞。如果此洞小了,盛不了灌进来的风,风便在炕洞里乱窜,挡住或刮出了由锅灶烧进来的烟火,就形成了犯风。
水珠子跳上炕,揭下烟道根下的一块炕石板,满是烟油的炕洞便显露出来。可是,回风洞并不小。水珠子心咯噔一紧:看来,别的匠人也在这上面做过文章了!
他蹲在炕上想了好久。又咚地跳下来,重看了看灶膛和烟囱,摇摇头,腹内暗自琢磨:哪里的毛病呢?
“刘举人,不好调理吧?”老太太担心地看着他,给他搬来个小板凳,拿来一只大泥烧碗,从穿着棉套的大瓷壶倒出一碗热水,双手端给水珠子,“别着急,喝口水再调理。”
水珠子望着那冒着热气的碗口一动:咦?这大碗不就像那回风洞么?碗口这么大,热气一下子全部都冒了出来。如果将碗扣过来,碗口像碗底那么小,那热气不就不能一下子冒出来了么?哦,就像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对!回风洞就应该是个口小肚大的坛子状!举人心里一下子敞开了一扇门:哦,那回风洞肯定是口大了,风吹进去就像碗里这热气一样容易反出来!如果叫它口很小,里头很大就像扣过来的碗,不,像坛子!风吹进去反不上来,不就不犯风了么?哎呀,妙哉!他兴奋得尸捶大腿,腾地跳上炕,按心里的构思修回风洞。不一会就修好了。这洞很别致,像只口小肚里大的坛子。确切点形容像只燕子窝。由于它口小肚里大,风灌进去,任凭怎的挣扎也反不出来了。这就是流传至今的“燕窝风洞”,泥瓦匠人一听便明白。民国末年,一个建筑学家专门研究论证了这种风洞。说它设计得极有科学道理。
闲话休絮,却说水珠子盖好炕石板,抹好炕面。老太太点火一烧:嘿,丁点烟也不冒了!她一把抓住水珠子的手:“刘举人,你要多少工钱?”
水珠子觉得自己两手满是炕洞灰,怕弄脏了老太太的手,急忙抽回手来,含笑道:“老人家,你给我传传名就行啦!”
“嘿,那刘举人真神啦!我那锅底犯风,请了十八罗汉也没斗过孙猴子。人家刘举人一调理就好了!丁点儿风也不犯了!”老太太四处宣扬。这“无线广播”果然波及面广,不几天,水珠子的名声就在芝罘响了。人们都请他修锅底。也怪,他修一个,好烧一个,渐渐,他有名声了。人们都喊他“锅底举人”。
这一年,“蓬莱春”扩建乙水珠子也背着家什斗子去了,找到领工头儿:“掌尺的,赏碗饭吃吧!”
领工头儿姓石,木瓦全专,人称石掌尺。他不同于别的把头,待人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但不知为什么,同行们却很怕他。他早听说水珠子修锅底挺拿手,便眨眨眼睛,嘻嘻一笑,连连点头应承道:“行行,行行,刘举人,你称二两棉花纺纺(访访)咱老石,有自个吃的,就有同行弟兄吃的!去!先上伙房开饭,吃饱了,把这根檩锛锛!”
同行匠人一愣:人家是瓦匠,只会修锅底,怎么叫干木匠活呢?
水珠子却很感动,觉得石掌尺真是够仗义!他决心将活儿做得极好,这样才对得起人家。他没去吃饭,从家什斗里取出锋快闪亮、小镢头似的锛子。搬过根檩条举锛就刨。
咦?石掌尺心中勃地二动:他怎么不打墨线就动锛?
这檩条,屋脊顶用的那根叫脊檩,要锛成两面坡的,像屋顶尖形状。屋面用的那些叫厦檩,要锛成一面坡的。要求锛得笔直溜平。那时代,匠人们做活儿仔细,下锛前要用墨斗打上墨线,然后照线下锛。即是现在,木工做活也是墨钱为准。水珠子不打墨线便开锛,不是外行么?
石掌尺不动声色地摸着下巴,绕着水珠子看了一圈儿,嘻嘻一笑:“嘿嘿,不知刘举人跟那位高师学的。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做活儿不打墨线的哩。高手!高手!”他又朝众工匠一挑大拇指,“墨斗打线是祖师爷鲁班发明的。刘举人胜过祖师爷哩!”他认定水珠子准定外行。
水珠子似乎听不出石掌尺的话味儿来。他老实词道:“我做营生从来不打墨线!”
啊,这还没听说哩!工匠们都呼啦啦围上来看稀奇。石掌尺没像平时那样赶大伙去干活儿。手艺人干活都怕旁边有那么多人看,看得人心慌手乱,身上出汗水,活儿上出毛病。
水珠子不在乎这些,几临考场,多少考官看着,他都不怯场,干个活儿还怕看?看吧,尽够看!他呸呸地唾唾两个掌心,握紧锛把,踩准檩条,呼地扬起锛,吭吭吭地锛起来。一霎时,木屑乱飞有如天女散花,扬在围看的工匠们的头上、脸上、身上、眉毛上……
不一会儿,檩条锛好了,锛面笔直溜平,刨子刮得一般!水珠子面不红、气不喘,拄着锛,笑微微地望着大伙儿:“请各位师傅指教!”
碍着石掌尺在跟前,工匠们都没敢搭腔的,却都在心里重重喝了声好!
石掌尺仍旧是笑眯眯的。他围着檩条看过来看过去,一边看一边点头:“嗯,锛得不错!锛得不错!”他蹲下来,搬起檩条的一头,闭上左眼,仔细地瞄看那锛刨面儿,又嘻嘻一笑:“不二五眼!锛得溜平一片!就像阳关大道!”说着,他放下檩,条,拍拍手掌站起来,顺势一脚,将檩条踢翻一个个儿,锛面儿贴到平整的地面上。石掌尺又蹲下来,撅着个屁股,似向水里扎猛子觅食的鸭子,将脸贴在地面上,去看锛刨面和地面贴得严不严紧合不合缝。(这地面是石掌尺用板尺卡着打平的,专门用来卡平验活儿的)一看,他心头咯噔一沉:哎呀!好严实!这位素来自信、老练、沉着的手艺人,头上出汗了:这是锛子锛的呀!不是刨子刮的呀!
他不服气,心里有一股犟气在冲!冲得他有些不能自持,对着那檩条锛面和地面相贴间的那条缝就噗地一口气吹出去。只要这口气穿缝而过,嘿嘿……咱老石就有话柄捏了!
谁知,这一口气吹下去,却被那缝儿挡了回来了!噗地弹起一股浓烟似的尘土,一下子全喷在石掌尺的脸上。他哎哟一声捂住了眼睛,顿时变成地公公!
工匠们再也忍不住,哄地放声笑了:“哎呀!连气儿也不透!好手艺!”
石掌尺的心像块丢在火里的胶皮,软了、化了、焦了……
水珠子艺名大振,“蓬莱春”掌柜立刻来请他去修补墙皮。
“蓬莱春”是芝罘城最大饭庄,在外地都很出名,山左山右关东关西江南江北两湖两广河淮京卫乃至日本高丽老毛子的商贾无不知芝罘“蓬莱春”。外来的客人都要来此楼上开间旅居,谈生意开酒席会宾客洗澡理发叫条子(妓女)唱堂会。这里面海靠山,风景秀致。坐在楼上,观海听涛,吟风弄月,惬意十分,爽似一头驴!更兼这里楼下有雅座,楼上有轩间,悦耳有丝竹,动心有伶音,灶上有名厨,案面有高手,山珍海味任你选,天下菜谱皆能做!唯感美中不足是楼上小轩中有几块墙皮掉了。这墙皮是精白石灰抹的,东洋“可赛银”(一种日本进口的刷墙用的粉料)加淡绿色颜料粉刷的。看上去绿茵茵嫩草儿一样柔和悦目,叫人打心眼里生爱。本埠一些雅士,不想吃饭也来坐坐,品上二两,看看这墙,观海赏景,旷目怡神,实人生一大享受。可是,掉下这几块墙皮来,真像是好好的绿裙子打上了几个补丁;纯纯的一声碧玉夹着几点瑕疵;平整整一方绿草坪被割去了几块;好动人的一张脸落下了几个疤痕,真真大煞风景可惜可叹也!掌柜的求过许多泥水高手都没有修补好——谁也不能将补丁补得同原墙色泽一样,使人看不出修补的痕迹。石掌尺虽是木瓦全专的高手,却也在这块补丁面前失了面子。听说水珠子来修这活儿,他便装吃酒,坐在一旁暗观。水珠子先用精白灰膏补好几处补丁,他补得很仔细精致,用最小最光的抹刀刮过来抹过去,将溢在外面的每一丝余灰都刮干净,要不是补处灰膏尚湿,是很难看出这补痕的。尔后,他开始往“可赛银”里对色。他先把原墙皮的颜色润湿,使其显出本色,参照着往“可赛银”里对色,几经校对,颜色终于对好了。
石掌尺在心里笑了:我当有多高明的招!还不和咱一样的鸟弄法?他灌下一锡壶酒,哼着小曲儿下了楼:
哥哥呀南屋子上大梁
小妹子北屋里绣呀绣花样
小妹子你呀是巧手女
哥哥我是能干的郎
哥哥我活儿拿手名传四乡
小妹子你绣活了戏水的鸳鸯
过晌,修补的那几块墙皮干了。石掌尺又来看,正巧赶上水珠子将调好颜色的“可赛银”刷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