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没见面的儿子从法兰克福回来探亲，做母亲的汪月芬有喜有忧。
刘强高了，壮了，脸上的线条有了成年人的刚毅。冷眼望去，简直就是他爸刘人毅年轻时的翻版。在汪月芬眼里，儿子的眼睛和头发好像也有变化。头发不像原来那么黑，眼仁儿也变浅淡了。刘强说，他在法兰克福打工的时候，曾有德国老板以为他是土耳其人。看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个健康、完整的儿子回来，汪月芬高兴，从接到儿子要回来的电话就开始兴奋，基本没怎么睡好觉，但这种高兴又被一种难过和不安伴随着，让她不踏实，不舒畅，心情郁闷。
刘强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个女人。更过分的是，还带回来个孩子，一个才3个月的小女孩儿，刘佳妮。刘佳妮招人稀罕，最大的特点是白，白人那种白，嫩豆腐似的，眼仁儿也不是纯黑色。小丫头的皮肤薄得能看出蓝色的血管，汪月芬不敢劲儿大了去碰。连婚姻都没有的两个人，却生生地带回来个孩子，这算怎么回事啊！？
虽然刘强一个月前已经把母女俩的情况在电话里说了，汪月芬还是接受不了儿子有女人并且生下孩子这个事实。按说儿子年龄不算小了，大学毕业时24岁，在德国又呆了3年，结婚生子很正常。问题是刘强现在还是个学生，只能靠打工维持生活。小叶跟他一样，也在读书，读的是德国文学，研究哥德和但丁，据说是最不好拿学位的专业之一。两个靠打零工维持生活的自费留学生，你同居也行、结婚也行，别生孩子呀！
汪月芬对小叶不满意。小叶比刘强大3岁，周岁已30了。女人过了20岁就禁不住端详，更何况是一个30岁既要读书又要打工的女人。小叶的脸上一点光泽都没有，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堆了好几条。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体形臃肿，腰不比汪月芬细。在一个时兴娶小媳妇的年代，刘强偏偏找了个大3岁的女人，抱金砖似地爱上一个老大姐，汪月芬心里的那种不舒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小叶送给她的法国香水，还有深海鱼油，汪月芬都没打开看一眼。以为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感动一个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处级干部，也太小瞧人了吧？
汪月芬跟儿子生气，对小叶不满意，对孩子却不敢怠慢。毕竟是一条小命，毕竟是刘家的血脉呀！听说孙女回来，汪月芬足足忙了一个礼拜，把刘强和自己不再穿的棉衬衣衬裤拆了、洗了，还放到微波炉里消毒。三口人回来的第一天，当汪月芬拿出一大包消过毒的碎布片给小叶看时，小叶瞪大了眼睛，问：“妈，这是什么？”
被喊了声妈的汪月芬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应道：“褯啊。小孩子用这种褯最好了，又软和，又吸汗，还不腌孩子屁股。”
“德国孩子都用尿不湿、一次性纸尿裤，没人用这种东西了。”
汪月芬的脸色暗下来。看一眼儿子，刘强眼睛正盯着电视，根本不想搭理她们的样子。从进家门开始，刘强就做出一副让两个女人自己处理关系的姿态。儿子这种做法太不负责了。汪月芬心里有气，不想在小叶面前占下风，就不客气地说：“德国人怎么养孩子我管不着，你们把孩子带回来，就得按中国的方式养活。”
汪月芬的话里有骨头，见过世面的小叶能听不出来？小叶有求于汪月芬，说话自然就收敛了些：“妈说得对。我原是考虑用纸尿裤更方便些。用这些布片，不是还得洗洗涮涮的，那样您就太辛苦了。”
“我不辛苦。我们这代人年龄大了，思想落后，带不好孩子。再说，单位那边现在办不了退休，我也没时间带孩子。”
汪月芬这样说，等于是封了口，拒绝了小叶。不知道是早有思想准备，还是小叶这女子城府深、脸皮厚，总之她对汪月芬明显的拒绝根本就不在乎，还是一个劲儿地把话题往她希望的那条路上引：“妈，从认识刘强那天起，他就总说您对他如何严格。您要说自己教育不好孩子，谁也不信哪！”
心肠再硬的人，别人对你说好话，你也不能总黑着脸吧。不管你对小叶满不满意，毕竟她是你儿子带回来的女人，毕竟她给你生了一个孙女，这个事实你得承认。汪月芬在心里给自己定的底线是：什么都可以承认，但是孩子不能带。
她现在也确实不能带孩子。还有一年退休。工资至少两年一涨，早退一年，将来拿的退休金都不一样，谁愿意提前退休呢？
三口人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汪月芬几乎一夜没合眼。一个人住惯了，家里冷不丁出现这么多人，心里堵得满满的，上不来气似的。关键是她心情不愉快。不带孩子她有无数个理由。但凡有一点能力，她能撇下自己的亲骨肉不管不顾？她不是那种不讲亲情的女人。刘人毅死的时候她才四十几岁。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有几个条件正经不错呢，厅局级，解放前就参加工作的，级别和待遇都没的说。但为了儿子，汪月芬没动心。刘强还算争气，大学毕业自费去德国留学，一起去的孩子，真正考上研究生的不多。但是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汪月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脚骨质增生，走路多一点都疼。她有肩周炎，疼的时候膀子都不敢抬。她的血糖也有点高。大夫说她血粘，每年必须打针稀释。她的血压高，不吃降压药头就晕。她的子宫里还有一个肌瘤。这些病她不能告诉儿子。儿子不容易，虽说在德国读书不花钱，可他还要自己打工挣生活费。有一次刘强打工累狠了，在电话里冲动地对她喊：妈，你知道我这样的人在德国鬼子眼里什么形象吗？你想一想咱们是怎么看街上那些民工的，你就知道了！儿子算要强的了，从去德国就再没跟她要过一分钱。告诉他当娘的有病，让他白白担心而已。可是，看儿子一声不吭那个样子，汪月芬又心疼，怕儿子憋出病来。这孩子从小心事重，急眼了能十天半拉月不跟你说话。
刘强和小叶，还有佳妮，住在刘强以前的房间。还是年轻啊，连时差都不用倒，躺下就睡了。睡不着觉的汪月芬在客厅里想看电视，又怕声音大了打扰别人。她就这么在沙发上干坐着，一直到天快亮时，才歪在沙发上眯了一小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