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组数字后，我特意把背景音乐从沙宝亮的《暗香》换成了崔健的《一无所有》。这是一曲惨烈而狂荡的歌；如果它是水，它必是从天而降的黄河之水，以汹涌澎湃的倾泻发出最强的呐喊；如果它是风，它必是漠北的长风，风声如刀，刀光中夹杂着鸣镝的尖啸。我想只有在这首歌中，我才能获得对1999最真实可信的回想。
1999年9月，我结束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回到我的故乡作一名小学教师，我来到一个叫做郜村的小小山村，开始了自己对人生对社会最初的跋涉。我的后少年时代与前青春时期，即将在此依次登场。
1999年陪我度过重重暗夜的枕边书，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也许不是王小波最好的作品，但无疑是他最脍炙人口的作品。我无意于去评论他的行文技巧和诗性描写，我只是想说，《黄金时代》对我的意义在于它的坦诚和真实。这是我所知道的当代文学中最狂野、最放肆的小说，而它的狂荡又完全不同于后现代的“宝贝”们那些糜烂的尖叫。对我而言，它就是北寨以北的茫茫大水，奔流着浩浩汤汤的背叛和颠覆，在当代文明的土地上肆意游走，一时间泥沙俱下。它让我有理由活得真实，像王二一样，面对世界挺起暗伤汹涌的脊梁。它让我有勇气唾弃这世上肮脏的一切，冲破羁绊我获取自由的一切圈套，包括规则、传统、舆论和习俗……在书中，王二要索取生命的爱欲以证实存在的价值；陈清扬要追赶心灵的温暖以驱逐孤独的恐惧；而更多麻木不仁的人们要窥视男女主人公的相爱来刺激无聊的岁月，这种人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他们猥亵的目光洞穿了几个世纪仍然在这个世上恣肆地生长……当刻骨铭心的爱终于战胜了一切不可承受之重时，陈清扬说她爱他。
数年以后，这所学校这个村庄这本书见证了我最初的爱情，一无所有的爱情。我的一些势利的亲朋纷纷离我远去，而那些最终留在我身边的人，便成为我人生中黄金时代的底色，温暖而明亮。
1999年我曾经写过一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龙女凌波》。后来没有了，说没有了是因为它没写完，准确点说它刚刚完成了五分之一。这部小说的背景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用一条明线写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历程，用一条暗线写我的成长轨迹；两条线有平行也有交融。但是很遗憾，我没有做到善始善终。这部小说的底稿现在放在我书箱的底层，它像一个戛然而止的梦境，永远停留在三万字的长度。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终于可以面对这部手稿，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翻开那些早已发黄的纸张，看到自己当年工整幼稚的笔迹，心中感到隐约而持久的疼痛。我想那个时候我多么单纯，多么张扬啊！
在我的笔下，曾有过这样的章节：
千年前的终南山是一座美丽的山峰。在这座山峰上，盛开着终年不败的鲜花，生长着四季常青的草木；山上回旋着无数条狭窄而精致的石子小路，流淌着无数条清可见底的小河，这些溪流的水像玻璃一样透明，像冰块一样清凉。但在冬天，溪水反而会冒出腾腾的热气，把手伸进去，你会发觉它确确实实是热的。冬日的终南山，天空中也会落下大雪，那种真正的鹅毛大雪，雪片像鹅毛一样松软轻柔，也像鹅毛一样暖和，覆在雪下的鲜花一朵也不会冻死。早晨，雪从天上落下来，带着清凉和温柔；下午，雪从地面上融化，带走多余的热气和草叶上的尘埃，使它们看起来更清鲜和水灵。
时至今日，我已无从回忆年少的张玉曾怎样怀着热切的企盼去幻想她梦中的世界，那世界也许就是她笔下唯美的终南山，山上有宫殿，有风铃，有美到极致的生灵，还有杨过和小龙女。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不可解开的心结，遭遇到不可摆脱的困境呢？
我在恐惧和慌乱中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于是我看到在漩涡之上还有一道碧色的桥梁。这是一道破碎的桥，它属于前世和来生，生与死的火焰在桥上猎猎燃烧，但我除了这里已无路可走，因为桥的彼端在宋代，那座草木葱茏的终南山。
我一遍遍地看那手稿，它像绽放于夜空的美丽烟火，鲜明得直指人心，破碎得空空如也，但现在我没有勇气面对它。我害怕它沉郁华美的文字，那是我曾经信手拈来的灵感；我害怕它回环往复的情节，那是我往日生活的回忆；我甚至害怕它的尖锐和刻毒，那是我想用冰封的冷酷来医治内心的创伤……1999年我对它的半途而废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生活经历支持庞大纷繁的想象，而时至今日，我的难以为继是因为我已永久地失去了如此纯洁如此狂妄的灵魂。
1999年的冬天最令我头疼的动物是老鼠。我在郜村学校的宿舍是一间阴暗潮湿的土房，位于学校的西北角上，每天只有短暂的时间阳光可以从狭小的窗户中投射进来，其余时间都在昏暗之中。记忆中的两扇门永远都闭不到严丝合缝的状态，从那条两厘米多宽的门缝中可以钻进一切令你意料不到的东西：刮风的时候是尘土，下雨的时候是泥水，晴朗的日子里是老鼠和各种爬虫。某些深夜里，我坐在床头披着大衣将棉被盖在双腿上，就着老鼠啃咬门板的声音看书，突然间想起2000年前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那时节，李先生在国家的粮库做一名看仓小吏，他老人家亲眼目睹了多少鼠类因为出生地的不同而打上天地悬殊的命运烙印。简言之，有些老鼠生在仓房，一辈子有吃不完的大米白面，住不尽的高楼华厦；看守人半年也不进来一次，别说猫了。而生在厕所的老鼠就不同了，日常的主食只能是粪便，偶尔在垃圾堆上捡到了半块馒头就兴奋得不得了，这样悲惨的生活也就罢了，去逛逛超市还要招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更别提猫也要抓狗也要拿的恐怖了。所以李斯先生下定决心混入仓房，遂平步青云。我想到这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同一个时代，释迦牟尼说：“众生平等，无我相，无人相。”耶和华说：“人人都是上帝的儿女。”相形之下，还是我们中国人对人生哲理的参悟走在了世界的前列。1999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只饱食终日的仓房鼠。
从那时我爱上修罗场
从那时我不再相信乌托邦
天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
我跨越北极星
走向另一个南方
1999年我最爱听的一张专辑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我将这盒磁带塞进随身听循环播放，一直到电池没电。如果有同事或偶尔串门的村人问我听什么，我就谨慎而乖巧地回答：“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没有人知道我耳机里的音乐是怎样排山倒海喧嚣破裂，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以同样的速度叫嚣——死去——重生。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这歌儿曾让我哭过很久。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一无所有》是中国摇滚音乐中永远不可逾越的珠穆朗玛峰，而崔健就是神山之下的仓央嘉措，那个半人半神的活佛诗人。“……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难道说你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写得真好啊！我想崔健自成名以来已历经多少个寒来暑往，他的这首主打歌《一无所有》不知被多少声音有口无心地传唱，但是在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到醉生梦死之际，有几个清醒者最终看到了我们的一无所有？
我一无所有的孤独就像寒冷的1999
1999的寒冷冷成我孤独的一无所有
1999年最后的日子里，我的一位朋友来看我，他看了我随身听里放的磁带后笑起来，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听这个，老掉牙了。他说现在最流行的是欧美的摇滚，那些打口的CD听起来有沸腾的动感，他从上衣内袋中摸出一张CD递给我，说这是最流行的《×××××》（请原谅我忘记了那个英文单词，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我沉默。他说可惜啊你这里没有CD机，下次你买一个吧。我依然沉默。那个人走后，我把CD唱片扔到了门外，我的随身听里，循环播放的仍然是崔健。
1999年我最爱的诗句：“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这诗句是诗仙李白所作。李氏的诗风我很喜欢，但这几句诗之所以抵达我的内心深处，不是因为词藻的流利飘逸，而是诗中的郁结之气和向上之心。据《庄子》记载：“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亚为饵；蹲乎会嵇，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馅没而下，骛扬而奋鳍，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如果大家读起来费力，我直译一下：“任公子制作了巨大的鱼钩和粗长的黑绳，用五十头阉割的肥牛做成鱼饵，坐在会稽，将鱼钩甩入东海，每天钓鱼。他等了一年，终于有条大鱼咬上了鱼饵，它将巨钩拖入水中，纵横驰骋地在波涛中挣扎；当它竖起背鳍奋力游动，白浪滔天如连绵的山脉；海水如沸，其声如鬼哭神号，震慑千里。任公子终于捕到了这条大鱼，他将它切成块腌成咸鱼，从制河以东到苍梧以北的人们，无不饱食鱼肉。”
任公子确是当世英杰，多少古圣先贤浓墨重彩地书写他和他钓到的这条大鱼，那金织银绣的鱼鳞闪耀着奇幻的光泽，让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为此迷狂。李白说“愿随任公子”，连李先生都可以对任氏低头折腰，况我辈乎？世人又有谁不愿追随任公子，钓到那条吞舟之鱼呢？然而在20世纪，我没有遇到任公子，只有那条大鱼常常在午夜的梦中昂首奋鳍，劈波斩浪地向我游来。寻找任公子，钓吞舟之鱼，是我初涉人生时一个隐秘的梦想。
1999年我喜欢吃一种咸菜。这是一种用白萝卜腌就的咸菜，当时整个冬天我们能吃到的蔬菜只有冻得稀烂的茴子白，放什么佐料都是那种怪异的甜腥之气。我们校长从家里拿来一瓶生腌白萝卜条下饭。开始我们一群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校长得意地说，认不出来吧？这是白萝卜。我表示不信，我说其他的我有可能认错，白萝卜要是认错我成了什么了？于是我尝了一口，这菜脆而韧，咬起来筋道爽口，很好吃，但它确实没有萝卜的味道。于是校长向我们详细地介绍此咸菜的做法，工序复杂。为了佐证，他从瓶底拣出一两块较大的片来让我们看，果然上面有萝卜特有的环状纹路，真让我大开眼界。介绍完那些工序后，校长意犹未尽地总结一句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生胚子，也得腌一腌才好。”
我一笑了之。
多年以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吃到一碟萝卜条，它的质地和风味让我想起1999，那些昏暗的光线，那些伤感的歌声，那些破碎的梦。我想起校长的那句话，我恍悟那真是至理名言。
我终于知道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缓慢的被腌的过程，那些辛辣的、酸涩的、咸腥的滋味慢慢渗入，让你由外而内变软、变黑，最终萎缩到失去了筋脉和骨骼，熏染到辨不清本来面目；最后，当你浸透了乌黑发亮的卤汁，汤水淋漓地从狭小的罐子里提出来，你才是一个成功者，才算适应了大家的口味，才有资格被零碎切割，端上桌去，接受大家的品头论足、细嚼慢咽……且慢，难道这样就算完了吗？你还得忍受众人的口水和咀嚼，揣摸他们的心肠和肝胆，最后你所有的水分和营养被压榨一空，化为渣滓，归于尘土。
“腌”这个字是带了“月”旁的，而“月”旁在汉字中常用作人体器官或肉刑的含义，所以我一直怀疑这个“腌”是不是“阉”的本字？的确，这样的腌渍比阉割还要痛苦，还要残酷。我现在懂了，终于懂了，但我当年并没有弄懂。我是年轻得太过了，清高得太过了，我狂得太过了。少年张玉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我以为我生猛无比，清鲜无比，什么也腌不了我。
1999最后的日子里，繁华的烟火炸碎了黑夜的迷茫，新年的钟声响起，仿佛是谁从背后伸出右手，拍上我毫无准备的肩膀，站在世纪之交的寒风里我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应该遗弃什么又应该追上什么……包括白天和黑夜，微笑与哭泣，回忆与梦想……
1999，我的黄金年代
谁在地老天荒粉墨登场
少年张玉
执万里功名
她守在九月初九的晚上
一刀斩碎十八个冬天的月亮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
张玉
耐心等待在尘世的入口
她想捕到它
向梦中递交自己的投名状
兵荒马乱的江湖啊
大雪茫茫
我穿着红舞鞋
奔跑在冰冷的路上
